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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下

2022-09-06  本文已影响0人  遥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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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秋风拂过,漫山朱红。我扯着祖母的衣角,踩在厚厚一层落叶上,日光穿过树叶缝隙投射下来,斑驳陆离,撒了一山。

“祖母,这山分明是红色多些,怎么不叫红山呢?”

祖母如往年般,不厌其烦道:“夏天叫青山,秋天叫红山,冬天叫白山,那春天叫什么?七彩山?倒不如都叫青山,最是顺口又简单。”

我奔走开去,扒拉着树干下的枯叶,寻着山菇:“这不严谨,名字可是人与事物的标志。”

祖母笑道:“不过是个图省事儿的代称罢了,到咱村儿里呼和一声王二虎,十户都开了窗户问你有嘛事。”

我一听那略带乡音的语调,便不满道:“祖母,我们是城里人,你可别学那乡下人的方言俗语。”

“嘿,你个小妮子,倒跟我装起来了,乡下差在哪了?还城里人呢?你咋不回城里去。”

我撇撇嘴不说话,祖母又道:“城里也没啥好的,远比不上山里逍遥自在。”

我神游天外:“山底下,是怎样的?”

祖母琢磨半晌:“等下次你爹再想起咱娘俩来,叫他载你去山外头瞧瞧。”

父亲那威严而不见慈爱的神情浮现心间,我忙道:“算了算了,我也没有很想看,就是随便问问。”说罢吐吐舌头,默不作声地摘着蘑菇。

转眼,这山就成了“白山”。我装束一新,换上了祖母亲手缝的花棉袄,就连里头的棉花都是自家地里种的。背着书袋一路走到邻村头,正遇上隔壁那可人的姑娘。她姓曲,唤做可贞,爹娘是学舍里的辅导员,我常艳羡她那极有学问又耐听的名儿,她说这名字取自《易经》中的“含章可贞”一词,怀才而不露,遇机则发,也正应了她那温婉含蓄的性子。

她远远瞧见我,招手呼唤道:“不群,不群,快过来!”

我应和着,赶过去与她手牵着手向前走。

她十分激动地对我说着:“听闻今日有城里学校的辅导员要过来讲学,还会招优生送到城里大学校去学习呢。”

我心下激荡:“这!这……”一时竟是不知该作何言语。

随即又懊恼道:“学费定是不菲吧?”

“是免费的!”

我霎时间心花怒放:“还有这等好事?”

“可不是吗,这可真是天上掉馅饼呢。”

我心波荡漾,不由动了心思:“可贞,你可知晓优生是怎样选拔?”

她笑颜如画,毫不吝啬地全盘托出:“说是要选十人,方式就是答卷子喽。”

我盘算着,心念愈发坚定。可贞又道:“不群,你我都是有机会的,我爹娘也盼着我被选中,到城里去涨涨见识,不如奋力一试!”

我毫不犹豫,拉着她便奔进了学舍,里面已坐满了人,讲台上正立着位身着正装,面容端正的中年男子,他一番高谈阔论,随后分发了试卷,瞧着纸上印刷齐整清晰的字迹,我不禁惊叹这精湛的印刷技术。题目不算难,所需步骤却是繁多,待答完时,方觉双手已然酸痛。我看向邻桌的男孩,他正对着大片空白的试卷发呆,显然是放弃了。而右侧的可贞仍奋笔疾书着,似是要将试卷填满,她漂亮的眸子中泛出闪耀的光彩,如我一般憧憬着青山之下那引人神往的广阔世界。试卷收上,学子们便聚作一团,争论着答案。可贞也拉起我,凑了过去。

不久,试卷便分发下来,我焦急等待着,听着辅导员一张一张地宣读着,好似等待宣判的犯人。

辅导员的声线平淡而清冷,却宛若鼓槌砸在我的心弦之上:“王芳,65分;田善许,86分;李筱,84分;王二虎,33分……”

直到可贞的名字出现:“曲可贞,”辅导员的声音略微提高:“97分!”

可贞脸颊通红,甚是兴奋,我却愈发捉急。

然而下一刻,我便听到:“邹不群,96分!”

我心中一喜,这已算是目前为止靠前的名次了。后面我再无心去听,只思索着该怎样与祖母说,下山后又该如何等等。入选名单公布后,学子各各提起了书袋,回家吃中饭。可谓是有人欢喜有人愁,更有那被家中长辈揪着耳朵却浑不在乎的。

可贞又来寻我同回家去,彼时太阳正当空,将她一抹微笑照耀得更加明媚。

祖母正忙碌在灶台前,饭菜香气扑鼻而来,我的心镜却不复激荡。去往更广阔的世界,注定要与眼前人分别。

祖母察觉到我的注视,停下手中活计,转身招呼我:“回来了,先去吃点水果,给你切好放桌上了。”

我没动,半晌方支吾道:“祖母,我考上了选送城里学校的名额。”

祖母一顿,立刻又转过身去忙活,静默良久,她毫无波澜的声调响起在我耳边:“挺好的,你不是也不想埋没在这山里头吗。”停顿片刻又道:“挺好的,去吧。”

我心头一紧,刚想矢口否认,却又立即住口,那片曾经无数次徘徊在脑海中的广阔天地一闪而过,心好像被数次揉挤,一阵抽痛。我本以为,那一山四季更迭的枫林与田园、那一排老化却能遮风挡雨的乌檐白壁、还有老屋中那位总是笑望着我的祖母,便是我人生中唯一的归宿,却原来,我也可以走得更远、想要走得更远。这是记忆中最沉默的中饭,饭后我照常走回学舍。半途回首,窗后依旧是祖母忙碌的身影。

辅导员笑着夸赞、祝贺了入选的同学,又嘱咐各位尽快准备,五日后便要下山了。说是下山,却不如说是出山,这一片是连绵的山脉,深山里自是少不了被时代遗弃的贫困山村,而这也正是我的祖籍所在地。我的父亲邹文生在这里出生,凭借多于旁人十倍的努力,走出贫困山区,步入繁华都市,娶到博学多识的母亲,自此生活蒸蒸日上。

而我,是为他厌弃的长女,原因无他,便是常为人道的“重男轻女”。多年来的不闻不问,他在我心中残留的形象不过是寥寥几笔,我从不以昵称“爸爸”或是“爹爹”去称呼他,似乎我们之间也仅仅维持在血缘关系之上。我的母亲则不同,她自小生长于都市,致力于中国古代文化的研究、教育等。在我为数不多的记忆中,她与父亲鲜少有共同语言,是一位标准的独立女性形象。

我五岁那年,弟弟出生,恰巧家庭遭遇经济危机,父亲将我送回了山区,母亲则始终演绎着夫唱妇随的旁观者。

此刻的我,只有对未来的憧憬和即将分别的苦痛。那是一段不愿多添笔墨的日子,纵然往后的风浪毫不逊色,却全然不如此次彻骨铭心。殊不知,这将会是我此生最后一次立于青山顶峰眺望远方,更是我与祖母的最后一段温存时光。

下山那日,晴空万里,祖母并未相送,只是自那扇不见污渍的玻璃窗后,远远望着我。可贞上前拉住我的手,与我一同一步三回头地登上了大巴车。车窗外的老屋逐渐远去,从太阳升起直至晌午时分,窗外的山野早已不知所踪,取而代之的是高楼林立、车水马龙。一瞬恍惚间,似是时光倒流,重回当年。却不然,时光无法逆流、往事无法改写、伤口更是无法愈合。

车停了,辅导员指挥着我们排队下车去,面前气派的校门足有两人高,其上镌刻着明红大字:湖京仁育中学(虚构)。校园内绿树成荫,教学楼高耸其间,学生们三俩成群,嬉笑不绝。我低头瞧瞧自己身上布料粗糙的旧衣,与蓝白相间的校服天壤地别。步行在校园的林荫道上,有学生上前问好,明丽的笑容洋溢在他们的面容上,与那正午的阳光一般耀眼。透过落地的玻璃窗,图书馆内排排书架映入我的眼帘,我以我那蹩脚的数学估算着,少说也有几万本吧。操场上不乏奔跑的学生们,篮球场更是足有三个学舍那么大……领队的年轻教师向我们沿路介绍着,安排宿舍以及班级。可贞和我以第三、四名的成绩分进了2班。

收拾好物品后,午休已经结束,我和可贞一同去往教室,初二2班。教室内课桌椅排列整齐,黑板干净且大,旁侧还安装着曾经只出现在书里的多媒体。我们按照要求,敲门并喊“报告”。

门开了,女教师表示了欢迎,领着我们站上讲台:“同学,你们先来做一下自我介绍吧。”

四十多双眼看向我们,目光各异。

可贞感觉到我的微颤,抢先一步上前:“大家好,我叫曲可贞,是从大青山枫延村选拔到学校的。爱好读书和绘画,希望与同学们做朋友。”

语毕轻扯了下我的衣袖,我深吸口气:“我叫邹不群,也是枫延村的,希望与各位做朋友。”

女教师笑问:“不群同学,你有什么爱好吗?”

我慌乱着思索不出,可贞却替我解围道:“她喜欢看书和写作。”

“写作?不群同学有过什么作品吗?”

我勉强淡定道:“就是一些普通的日记随笔,谈不上作品。”

女教师略显失望:“这样啊,没关系,相信你们会在新的生活中找到自己的热爱。”

可贞笑应,而与她此刻的镇定从容相比,我便愈发显得眼界低浅。可悲的是,这是事实。

学校的考卷难度远胜过选拔考试,学习压力带给我的却是希望,我如同节食许久的人,迫切地渴望着食物,恨不得一口吞下。阶段测试的成绩下来了,我的排名一落千丈,可贞却仍旧名列前茅。

“曲可贞,你好。”

那是成绩公布后的第二天,明艳的少女笑着向可贞问好。

“我是戚可贞。”

可贞,可贞,她们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人,一样的明艳动人,一样的成绩优异。可贞喜欢这个与她同名的少女,自此她们常走在一起,我远远地观望,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可贞于我,不再只是隔家女孩亦或同窗,她处处照拂我,好似同胞的亲姊姊。我渴望着她的才华展露在更广阔的天地,但却打心眼里对她的好友喜欢不起来,太过相似的两个人,真的适合走在一起吗?可贞却与我相反,她是那样的艳羡戚可贞殷实的家境,喜爱她博学多才又待人温和的品格。

事情是从何时起变得无法挽回?或许是从那个阴雨的下午。可贞带回了一盒烟,藏在校服外套的口袋里。我无意中发现时,甚至怀疑是拿错了衣服,可贞慌忙遮掩,我不敢置信地与她对视。

她低下头避开我的目光:“我就是玩玩,你千万别说出去。”

“你知道我不会。”我脱口而出,又恨不得掌掴自己。

她松了口气,匆匆离去,只留我呆愣原地。逐渐的,她很晚才回宿舍,身上还带有酒气,成绩也不复优异。

我再忍不住,颤抖着声音问她:“你去做什么了?”

她不答。

“可贞,我们好不容易来城里读书,你怎么能放弃大好青春,去做那些……”

不待我说完,她直截了当地道:“不要你管!”只留给我一个消瘦的背影。

隔日,她出现在医院妇产科的病床上,斑驳的血红映入我的双眼,我不管不顾的想要冲上前去,教导主任拦住了我。

泪水将血红晕染,弥漫我脆弱而渺小的世界,一切的嘈杂如梦,被无尽的痛苦隔绝在外。

我不记得是怎样回到宿舍,沿路有同学小声八卦。

“听说曲可贞被开除了。”

“别提了,她去做人流,结果大出血。”

“抢救过来了没?”

“活是活了,但这学业是完了。”

“就她这样,倒不如死了好,真够丢人的。”

……

那些声音或好奇,或批判,或幸灾乐祸,唯独不见怜惜。戚可贞身姿窈窕立于前方。

“可贞,你这朋友真是够出格的。”

她面无悲色:“我可没有这么个朋友。”

嗡鸣声响彻脑海,我捂住耳朵,再也不愿倾听这世界。

学校的小枫树红了,我闲坐在旁侧座椅上。

“可贞,来这边。”

我猛然回首,却是戚可贞那曼妙身影。曲可贞,那个被我埋藏在记忆深处的名字,她或许在青山上采蘑菇,当然也可能是窝在我们的秘密基地里画画,再不然便是在家里读书写字……我幻想着一切的可能,手中书停留在那一页许久。

有声音唤道:“邹不群,老师叫你!”

思绪被斩断,我将书放回公共书柜内。办公室里,班主任朝我招手,一对夫妇转过身来,熟悉又陌生的容颜映入眼帘。年约四旬的父亲已然有了白发,更显严肃冷厉。母亲则貌美如初,书卷气将她装点的愈发清雅。

“父亲,母亲。”我声音略哑,轻唤出那几个久违的音节。

九年不见,我正值豆蔻年华,他们也已年过不惑。流年涂抹了记忆,岁月冲散了情感,怨怼与爱意深埋心底,营造出平和的假象。

母亲略一颔首:“不群。”

父亲不含情感的目光扫向我:“我给你请了假,一起回大青山。”

我心中一跳,母亲道:“出去说吧。”

我点点头,跟在他们身后。

初冬的汽车里,冷气扑面而来,混杂着烟草味和独属于皮革的呛鼻气味。我独自坐在后排,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母亲声线平和,好似世外人:“婆母上山时跌下了山崖,重伤不治,今日晨时便走了。”

我看到后视镜中,父亲向来紧绷的面容出现一丝裂缝,而母亲则轻拍了拍他的背:“节哀。”

一切好像大梦一场,缺乏真实感。

父亲愤怒的低吼充斥耳膜:“你没听见你母亲的话吗?你祖母辛苦把你养大,她出事你就是这样的表情!”

窗外的树木转瞬即过。枯叶的颜色,像祖母为我编织的围巾;鸟窝里嗷嗷待哺的小鸟,像等待祖母做好饭菜的我;枝桠杂乱,好似祖母收藏许久的一盒子钩针……纷乱的思绪勒紧了世界,将灵魂绞碎,痛得清醒而混沌。父亲的训斥声模糊而遥远,母亲的劝慰声空灵而萧瑟。一切的一切将我围拢而又距离遥远。那一刻,我甚至质疑,这是梦吗?梦怎么会痛呢?痛又怎么会在心里呢?我是被架在绞刑架上的罪犯,似火的炙热与似雪的寒凉,带给我矛盾的痛苦和梦幻。

不知何时,泪水已然决堤。我曾经以为,我不惧死亡,甚至会欣然接受生命的结束。却原来,我是那样畏惧。我无法接受祖母的离去,无法想象祖母再也不能与我闲话家常。

我曾经以为,生离与死别是一样的。却原来,活着的人总有希望再见,甚至在这个互联网的时代,天涯海角也如若身旁。然而死别,不论你怎样思念,怎样呼唤,都不会再有那样一个人去回答你,去拥抱你,去安慰你。

我以为的,是那样自以为是而又蠢不自知。

时近傍晚,夕阳西下,残阳的余晖为万物镶嵌金丝边框。初冬的晚风吹拂发丝,带走了枯叶和往昔。老屋仍旧结实,院里的老树也依然那么矮壮,就连窗前的四季花也开得正盛。一年时光不长不短,然,景致尚未变,其间人不还。我走进内室,被纯白“迷”了眼,眼角不知不觉间再次湿润了。夜渐深,无人叫我去吃饭休息,我也乐得清静。父亲身子有恙,被母亲强拉着休息下了。室内只余我一人。

话很长,却不知从何说起。

便从我踏上这大青山吧。

那一年,我年仅五岁。小小一团窝在父亲怀里,不愿松开。父亲的耐心告罄,一把将我扯了下来,送到祖母怀里。我手脚并用,向前抓去。那时我打心底不愿待在这深山老林,我不顾年迈的祖母,乱踢乱蹬着,试图逃脱。祖母使劲抱紧我,以防我掉下去摔伤了,却被我一脚踹中了膝窝,疼得直吸冷气。那天以父亲投来警告的眼神并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收场。

祖母连哄带骗着将我留了下来,并许诺带我去山里采蘑菇。自此,我们春天采花耕耘,夏天捉蝉戏水,秋天采菇收稻,冬天腌菜扫雪……到了年纪,我便被送进了学堂,祖母也年岁渐长,将田产卖出去了大半。生活平淡却并不乏味。

我渐渐得不再轻视小地方,而是融入了这承载着童年岁月的小山村中。

祖母,我想说,我爱这里,爱我们的故乡,再不会蔑视它。

但,我真的不愿将岁月蹉跎于此,我想走出去看看世界。

在大城市里,我能够看到藏书诸多的图书馆,能够观游生物品种丰富的动物园和海洋馆,还能亲眼看看传承千年的名胜古迹……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楼房可以建得那么高,世界上的人并不都是乌发,中国这只气宇轩昂的雄鸡真的很大……祖母,我真心喜欢走过的每一寸土地,见到的每一道风景,遇见的每一个可爱人儿。

自离了大青山,我也总想着回来看看。寒暑假挤不出时间,那便等小长假。我肆无忌惮地推迟着,倚仗的不过是你的宽容与爱。可这回,我还是没能赶上。

我后悔了。

假期只有七天。临走前,我去了可贞家。

我敲响隔壁院门,可贞的母亲开了门:“不群啊,来找可贞?”

我应是。

“她不在家。”

我便转向了我们的“秘密基地”,后山的一处小山洞。在我们捡来的破桌椅旁,我看到了坐在草席上的可贞,她很瘦,就那样缩在角落里。

我上前唤道:“可贞。”

她抬起头,又低下去:“节哀。”

良久的静默,我瞧着她的模样,不知说什么。

她再次开了口:“你瞧不起我吧?”

我沉默,事实上我在想该怎样安慰她并叫她振作起来。

“我就知道,你与他们一样,本就自视高人一等。”

我震惊地抬起头来,苦涩在心中蔓延。

“可我又错在哪了?这一切还不是戚可贞算计的?”

或许是憋得久了,她急欲吐出实情:“你知道我为什么抽烟喝酒?又为什怀孕吗?”

她们认识的第一天,可贞就被强拉硬拽着去了酒吧。戚可贞存了心思,想要带歪了可贞,是何等的容易?朋友的撺掇、娱乐的诱惑,令那个初出茅庐、心智不坚的少女无法自拔。可贞或许知道,这一切是错的,甚至是不可挽回的,可她陷进去了,再出不来。也正是她沉迷其中的第七天,戚可贞对她说,有个可以挣大钱的活,而不久前,她向父母索要生活费,父母还曾以家中贫苦开支大为由拒绝了她。她头脑本就不甚清醒,由此一来,便她毫不犹豫地应了。仲夏晚风吹拂,少女在不为人知的小诊所里,为人做了代孕。第二日,当她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后,直接奔往医院。往后的一切,便是我所见的一片血红。

我一时无言,无法接受这个难以置信的事实。

“代孕,是犯法的。”我颤抖着嗓音念出这句话。

可贞笑了,笑得疯狂:“犯法?法律在她戚可贞家门前算什么。”

“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没有谁会受到优待,你早该去报警啊!”

“报警?你以为我没有想过?可是不群,你以为的大城市,可不是什么一线城市!这里不过是个靠近边境、治安又差的小城市。”

她几乎癫疯的笑声洋溢在十月初雪中:“有什么可骄傲的,你们眼中再大的城市,不也只是个不入流的小地方。”

她指向我:“邹不群,你更可怜!不过是个爹娘抛弃的孩子。你祖母可怜你,你却连知恩图报都不懂,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着!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猛然站起:“曲可贞,你就是这样看我的?”

只有她肆意的大笑洋溢在山洞中,我再无法逗留,奔出山洞,奔进雪中。雪水混杂着汗水以及泪水,流淌在我的脸颊上。我是如此的狼狈不堪。或许是换季着了凉,亦或是接二连三的打击,我再也无法坚强,直挺挺地扑倒在地,狼狈的大哭着。哭得再大声些吧,如此,我就能将所有的悲哀与愤恨,化作漫天飞雪。

可贞妈过来寻女儿,顺便把我送了回去。我感冒了,上车后烧得昏昏沉沉,可贞也上了车来,她母亲想带她去医院检查检查。父亲将我们送到医院,便去外祖家接弟弟了。我感到庆幸,至少母亲留下来了,毕竟我连半毛钱都没带。

挂上了点滴,母亲坐到我身侧。

她为我理了理被汗水沾湿的鬓发:“不群,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我睁开眼,回答:“很好。”

她笑了:“你怨我们吗?”

我也以微笑回应,却不答。

“不论如何,一切都过去了。既然你回来了,也该说清楚,我们虽然提供生活费,却没有多余的精力来照顾你,你以后可以继续住校吗?”她以商量的口吻询问我,轻飘飘一句话却将九年的恩怨尽数泯灭。

我心中平静如止水:“母亲放心,我不会去打扰你们的生活。”

她微微一顿:“懂事了。”

我闭上眼,无力再去应付。

“这周五晚上我去接你,一起吃顿饭吧。你记一下我的号码,有事联系,别忘了我们是一家人。”

我轻轻地弯了弯唇角:“好。”

她轻抚我的头顶:“不群,你知道你的名字,取自何处吗?”

⽩也诗⽆敌,飘然思不群。

这样的名字,寄托了一位身为文学家的母亲最热切的期望与爱。

只可叹,那本是取给男孩的。

回到学校,我一眼便看到了戚可贞,她洋溢的笑容明朗而灿烂,却比可贞那癫狂的笑更令人毛骨悚然。

她转头看见我,竟走了过来:“不群,你的病好了?你祖母去世,你一定很伤心吧?要节哀啊。”

我什么也没说,径直向座位走去。她却追上来:“不群,我在和你说话诶。”

我猛然回头,她收势不住,与我撞了个满怀。

她捂住额头,甚是委屈:“不群,我哪里得罪你了吗?”

我轻声道:“戚小姐,如有得罪之处还请海涵,我可不想惹怒您威武的父亲。”

她笑容愈发灿烂,凑到我耳边轻语:“可是,我已经生气了。”

我也笑了:“可贞疯了,因为你,她这辈子都毁了。你认为,她会放过你?亦或说,法律会放过你?”

她笑意张扬:“她算什么?在这座城市里,还没人敢动我。我谅你邹不群不给我添麻烦,却没料到,你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我回首与她对视:“戚可贞,一座城无法奈何你?国家也不能吗?”

她眸底一瞬瑟缩,随即嚣张更盛:“那要试试你的本事。”

自此,传说中的校园暴力如同家常便饭般出现,我惊觉自己一时的不忿惹了大祸。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日子使我此生难忘。

戚可贞笑望我:“不群,还好吗?”

我克制住心底的悲愤,告诉自己道歉,却开不了口。

她拍拍我的肩膀:“现在,你超越了曲可贞,光荣登上我的通缉榜榜首。”

我相信这段日子不会持续太久,如果不能够自动停止,我就踩取手段好了。我计划了一百种致她于死地的方法,可是却缺乏实施的勇气。我恨她,那是此生以来最为强烈的负面情绪。可贞查出了心理疾病,我也遭到了同学的冷待。一切美好归零。

周五晚,我如约赴宴,这是一家四口第一次坐在一张餐桌前。父亲神情冷淡,母亲面容平和,我也沉默不语,唯有弟弟欢快的玩着玩具,他边玩边好奇地打量我,我便夹一块排骨到他盘中。他呆愣一瞬,转而看向餐盘,随后将餐盘砸在地上,哇哇大哭。

母亲忙来看顾,父亲怒发冲冠:“你弟弟有自闭症,你做什么招惹他!”

我从未听人说起弟弟患有自闭症,一时竟不知作何反应。父亲似是心气不顺,急欲发泄,竟是从我居心叵测骂到了不知回报,理由千奇百怪、用词污秽不堪。我没有哭,甚至不觉悲愤,而是以近乎平静的心态微笑着。

直至他提起了祖母,我方收起笑容:“如此,我便不碍眼了。”

母亲并未阻拦,弟弟则抓起掉落的排骨朝我砸来。汤汁染脏了我雪白的衬衫。无人数落他,反而关心着是否烫到。我推门出去,走到大街上,想要打车,却发现忘将包带出来。

我随便坐在了公交站的座椅上,冷风灌进单薄的衣裳,彻骨寒凉。

熟悉的声音响起:“不群?你怎么在这?冷不冷啊?”

一连串的询问透露出关心,我僵硬着起身。

戚可贞走了过来:“穿这么少,你也不嫌冷。”说着为我披上大衣。

心底霎时间被突如其来的温暖填满,她拉起我的手:“来我家坐坐吧。”

我惊诧地抬起头来:“你不是讨厌我吗?”

她的笑容散去,再次拍了拍我的肩膀:“但是看到你不高兴,我就高兴了。”

愤恨涌上心头,愈发强烈,我一拳向她打去,却被她一把攥住:“邹不群,你怎么敢?”

“我怎么不敢?”

愤怒掩盖了懦弱,我想要抽出手来,却被捏得骨节生疼,无数的不甘将我的理智席卷,我不知抽出了什么向她挥去,她捂住颈项,眸底的惊愕使我恢复了神志,无限的恐惧袭来。

派出所里,人来得齐全。戚可贞死了,凶手是我。

年轻的警官义愤填膺:“你们现在的孩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杀人连眼都不眨,你以为人命是什么猫猫狗狗吗?”

我抬起头,笑问:“不是提倡生命不分高低贵贱、万物平等吗?”

他无言片刻,年轻的面孔染了愠色:“不知悔改,无可救药!”

我笑了,如同可贞一般,笑得癫狂。我转而看向戚可贞的父母,想来向中央纪委发送的举报信已然查收了。

小窗外一株腊梅开得正盛,却被肆虐的风雪砸弯了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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