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头
父亲的头发很油,每隔几天就要清洗一次。
在我幼年的印象中,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总是将军般的严厉,对母亲说起话来又直又快,母亲常常被他噎得生闷气。大概只有在洗头的几分钟内,父亲才褪下自己一贯的面具,不声不响地听任母亲把他的脑袋搬来转去。
母亲这时候是快乐的,灵巧的双手把父亲浓密的头发打理得妥妥贴贴,手上忙着,嘴里偏生要咕哝一句:“这么大的人,还要我来洗头发!”
语气是不甘的,声调是多变的,眉眼之间压不住的全是喜悦。
我小的时候,洗发水还属奢侈品,母亲给父亲用的当然不可能是百年润发欧莱雅之类,而是一块椭圆形的白色上海香皂,香皂发出玉兰花的气味,在父亲的头发上酝酿出无数的泡泡。父亲孩子般的闭起双眼催促母亲:“哎呀!你能快些么?水都流到我眼里了!”
母亲嘻嘻笑,答非所问:“谁让你这么懒,不长手,非要我帮你洗头!”
彼时,我站在庭院梧桐树下,目睹这两个世上最亲的人,在极其寻常的小事里,互相颠倒着平日的形象,天真的心里反复修改着措辞,不再为那貌似完美却难以触摸到的爱情患得患失,而是真切地感受到眼前一览无余的真实。洗头,动摇了我对他们摇摇晃晃的感情的质疑。
人作为高级动物,不知何时熟练掌握了某种莫名其妙的感动。或许是一些渲染了矫情的话语,或许是亦真亦幻的呆萌,或许眼泪就在那一瞬间将眼窝充盈。
我如愿以偿考上了乡里唯一的初中,住校了,每周回家一次,星期天的下午如约返校。临行前,母亲总要掐着我的脖子为我洗头。
搪瓷脸盆里加半盆凉水,一定要舀水缸里的。然后从暖壶里倒出另外一半,在盆里混合均匀了,再分成两盆。
第一盆湿发时,总是能闻到一股落汤鸡鸡毛的气味儿,不得不屏住呼吸。母亲用香皂在头发上抹来抹去,冰凉的硬硬的一块。然后她提前剪过指甲的十指在头发的丛林里有规律的穿行,上下左右前前后后~因为此前我多次抗议她长长的指甲抓得我头疼。
用盆里水先简单冲洗一下,最后用第二盆新水冲洗干净,一头浓密重见天日。
帮助母亲提高洗头技术的还有一项,就是克服往衣领里灌水的问题。我的头要尽量往前伸,还要尽量低下头。后来这办法不灵,还是照样往脖领里灌。我看见街上理发的都是先把衣领往里掖,然后用干毛巾缠着脖颈,就很好解决了脖颈灌水问题。
母亲给我洗头上了瘾,她要为父亲洗一次头,这个几乎很难。父亲说归说,闹归闹,还是把自己交出来了。
母亲以为父亲妥协了,胆子大了一些,步子快了一些,遭到父亲严厉的批评。母亲没有更好的办法,就和他磨叽,洗过几次之后,父亲找到了乐趣。乐在其中的他,再也不嫌弃香皂水进眼睛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