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我想家了
1
我一岁那年跟他合过影,那时候他六岁。他很瘦,锁着眉,也许是因为阳光的原因,他眯着眼睛,怯怯的看着前方。我坐在他身边的婴儿车里,我们身后是一片正在盛开的桃林。
我知道他,但并不记得他。对于我来说,他只是妈妈给我讲过的一个故事。在妈妈的故事里,他的名字叫小龙。
小龙的生母当年未婚先孕,生下他以后,把他交给了结婚多年却一直没有孩子的舅舅抚养。舅舅舅妈很疼他,亲儿子一样。他两岁那年,舅妈生了个儿子,舅舅有了把他送走的念头,但到底是没舍得。他六岁那年,舅妈又生下了自己的第二个儿子。舅舅说,还是把小龙送走吧,小龙知道后,一个人躲在草垛后面抹眼泪,舅妈问他怎么了,他也只是摇摇头。舅妈塞给他个鸡蛋,他不吃,他说,等他长大了,他会挣钱孝敬爹娘。舅妈哭了。
他来我家的那天,正好是立春。乍暖还寒。他穿着舅妈给他做的新棉袄,已经偷偷地哭过了。妈妈说,小龙,以后你就在这里住着好不好?他不说话,只是看着坐在婴儿车里的我。妈妈说,这是你的妹妹。他伸出手指碰了碰我的小脚。我跟他的那张合影就是他来我家不久之后拍的,那个时候,村子的南面种满了桃花。照片洗了两张,小龙被爸爸送走的那天,妈妈把其中一张放在了他的口袋里,另一张在我家的相框里。一直保留着。
他被送去了邻村的二姨家,二姨家有三个女孩儿,一直想要个儿子。就这样,小龙在二姨家住了下来。
他很懂事,那时候,二姨家很穷,没有钱让他上学。他说,我不喜欢上学,我喜欢放羊,给我买只羊吧,我去后山放羊去。
放了三年的羊,一只羊,成了一群羊。
有天他赶着一群羊回到家的时候,听到了一声尖锐的婴儿的啼哭。二姨生了,是个儿子。他把羊赶进羊圈,跑到屋里,看见二姨坐在炕头上,怀里抱着个小娃娃。他忍不住凑上前去,摸了摸娃娃的头。
他问,这是妹妹还是弟弟?
弟弟。
他说,娘,你把我送走吧。
二姨没说话,掉了滴眼泪。
他说,娘,你别哭。
二姨塞给他两个煮鸡蛋,说,娘舍不得你。
他说,羊渴了,我去给羊添水。
羊陆续都被卖掉了,只剩了很小的两只。小龙每天牵着两只很小的羊去后山,他总是一个人躺在草丛里,看着远方的山,以及山的远方。他还不到十岁,还只是个孩子。他把狗尾草含在嘴巴里,他把芨芨草放在嘴里嚼烂,然后敷在被不小心划破的伤口上。他在自己给自己疗伤。
他在等。
2
他最后被送去了哪里?我问。
妈妈说,他被送去了东北。
嗯,小龙最终去了东北。
是东北那一对夫妇来接的小龙。妈妈说,那对夫妇无法生育,所以小龙也许从此就会安定下来了。
小龙走的那天,二姨递给他一个包袱,里面是给他做的一身新衣服和一双鞋。二姨把他揽在怀里,忍着泪。她在小龙的口袋里塞了五块钱。
他把钱掏出来给二姨,他说,娘,我不要钱。
好孩子,娘对不住你。
他说,娘,我这就要走了。
二姨说,是娘对不住你,你是个好孩子。
他说,娘,你别忘了帮我喂羊。
二姨说,娘记着呢。
他说,娘,你别忘了给羊添水。
二姨说,娘忘不了。
他说,娘,你好好的。
二姨点头。眼泪落在地上,一滴接着一滴。
他临走的时候,二姨从相框里取出两张照片塞到他的口袋里。一张是我跟他的合影,一张是二姨抱着他照的。
二姨说,好孩子,带着这照片吧。想娘了就拿出来看看。
他看着手里的照片,咬着唇。最后他把照片还给了二姨,他低着头,手拽着衣角,他说,娘,小龙想忘了娘。
他是踩着夕阳走的,二姨站在门口,看着他的影子。二姨说,那天小龙一次也没有回头,只是一直用手背擦着眼睛。这孩子懂事了,他的心里是有怨气的。
没有人知道他在东北过的怎么样。
妈妈说,算起来,这孩子现在该有二十四岁了。妈妈说,小龙的生日是八月十五的中秋节。
后来,我从舅舅那里听到过关于他的一些消息。
他到东北后,逃跑过几次,但都被家人发现了。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逃跑。他只上完了小学,辍学后,就一直赶着一群羊在山间游荡。
舅舅说,小龙要回来了。
3
很瘦,很高,平头。若是仔细一些,还是能从他的眉眼间找到他的小时候。他有些紧张地站在门口,看着我们,没说话。
舅妈说,是小龙吗?
他说,是我。
舅妈拉着他的手,端详着他。
二姨说,小龙真是长大了。
他笑了。
舅舅说,快进屋吧,别站在门口。
在东北过的怎么样?这些年?舅妈问。
挺好。
你爸妈好吗?
挺好。
你今年有二十五岁了吧?舅妈别过脸去,忍着泪。
二十四。不过马上就要二十五了。
好。好。舅妈一直点头。
吃过饭,小龙说想出去走走,我跟着他。
我说,你还记得我吗?
他看着我,摇摇头,他说,我不认识你。
我拿出我跟他的那张合影指给他看,我说,你看,这就是我。
这是你?你都长这么大了?
我看着他。
他说,我在你家呆了只有一个多月,我记得那时候桃花都开了。别的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那你还记得河西村吗?我问他。二姨家就在河西村。
记得。他说。我放羊,开始只有一只,后来就变成了一群羊。
你在东北好不好?我问他。
他说,还好,就是总觉得那不是我的家。
那天我问他,有没有恨过舅妈和二姨,他说,他也不知道。我问他,为什么要回来?他说,他一直都想回来,刚去东北那几年,他经常企图爬到火车顶上逃回来,但是都被发现后捉回去了。我说,他们都不要你了,你为什么还要回来?他说,我早就想回来了,总觉得这里才是我的家。不过现在回来了,我倒是有些糊涂了。我也不知道我的家到底是在这里还是东北。
他坐在河边,我站着。
看他半天不说话,我忍不住问他,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他说,我想家了。
我说,想东北的家了?
他说,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