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上海姑外婆

我有个上海姑外婆。七八十年代说起这五个字，感觉整个口腔，以及面前的一团空气都很洋气。

姑外婆是年轻时参军，随部队到的上海，后来又认识了我姑外公，在上海结婚安的家。姑外公有点级别，印象中是徐汇区某个部门的负责人。

她们家住在衡山路一栋公寓，一间大房子，是姑外婆两口子还有小芳姨的卧室，海生舅舅单独住在旁边一个小房间，就在公寓同一层。家里有电视机、电风扇，有独立厨房和卫生间，卫生间里有抽水马桶和浴缸。有个阿姨，每周来打扫一次卫生。

这都是我妈跟我说的。她年轻时去姑外婆家住过一段时间。说她家窗户外面就是上海音乐学院，可以听到学生练声，她有时候会在家里唱歌，据说颇受好评。我妈说她年轻时也考取过空政文工团，初试，让她去复试，通知发到家里来，她奶奶不愿意，说家里已经有三个穿军装的了。

我妈后来当了小学的音乐、美术老师，潜意识恐怕因为这点上海的血缘关系而产生某种优越感，有些孤傲。她给我描述的姑外婆家，在七八十年代的我听来，简直是外国电影里的高级生活。跟别人说起，都会有小小的虚荣心掠过，心上莫名一热。

小时候，上海姑外婆基本上是一种物质体现，亲戚有去上海出差的，打包小包带回来是她送给大家的礼物。我人生中第一次吃到蛋卷，就是她从上海捎过来的。

罕见的圆形铁盒，打开来，里面是一层薄薄的白纸，小心地掀开白纸，是像大号的蚕宝宝一样整齐排列的嫩黄色蛋卷，那样脆，那样薄，还带有一股浓浓的奶香。

那样脆那样薄的嫩黄色蛋卷，千里迢迢从上海带到长沙，竟然一个都没有磕坏。足足码了三层呢！吃到第三层的时候，还真是有些舍不得。口感酥脆，也不像后来的产品那样掉渣。或者那时候，觉得渣渣也是珍贵的美味。

她应该还捎过一些东西来，都是异常精致的上海货，其中有一件粉色的短袖衣，半透明的粉红底上有白色的，像长长的菊花花瓣一样的花纹，花纹是凸起的堆绣。材质我至今也不知道叫什么，不是棉布，也不是的确良或涤纶，又薄又挺，小西装领，洋气。我初中时候的毕业照就是穿它照的。

小时候她来过一次长沙，探亲。受到长沙亲戚的热情接待，按最高规格，带她游览了岳麓山、烈士公园，前呼后拥，阵势很是气派。

我在人群中撇见她，个子小小，讲话声音也特别小。明晃晃的白炽灯下，就看见她在笑，短发，笑容像照片一样定格在她的脸上，笑纹很深，皮肤稍黑。不知为什么，觉得她长相都有点像上海人，五官小巧，眼皮薄，双眼皮特别明显。讲的虽然是长沙话，但声音轻，吐字细，也像上海腔调。

记得我妈说她腿不好，所以没去走几个地方。主要还是来看大家的。

参加工作后，第一次去上海出差，当然要去姑外婆家。

白天我在商场逛。还是皮鞋和衣服都要在上海买的年代。我记得自己买了一套套裙，黑色的半长上衣，有个大翻领像波浪一样垂下来，是玫瑰红的，款式和配色都很抢眼，底下配一条同样玫瑰红的一步短裙。我一看就爱上了，特地去配了一双玫瑰红的花牌半高跟皮鞋。

晚上我去她家，她问我买了什么，我高兴地把这些铺在床上给她看，她连连说：好看，好看。然后问我多少钱买的，我老实说了。就看她把手从衣服兜里伸出来，拿了几张钞票，说：年轻人的东西我不会买，我腿不好，也不能陪你去商场。这些都算我买的，好吧？声音很轻，笑纹很深。

她家是点的日光灯。电视机开着，跟我妈说的一样，上面罩着白色钩针的装饰布，以致看不清屏幕里的人。房间挺大，但是放了两张大床，以及衣柜、餐桌等全部家具都在同一个空间里，显得有些拥挤。

据说海生舅舅刚刚失恋，我去他小房间看的时候，感觉他情绪不高。

卫生间我也去了，马赛克地板，浴缸马桶都在，只是挺旧了。

公寓里进去有个老式电梯，带栅栏，有人操作的那种，也是当时的稀罕物，后来倒是常常在欧洲电影里见到。

后来我还去过几次，就不如第一次印象深刻了。

最后一次到上海见她们，是带了我妈，还有老公和孩子，一大家子吃饭，非常热闹，喝石库门的黄酒，味道特别好。后来看到村上春树的书上说，喝酒要在当地喝，才新鲜地道，深以为然，因为再没有喝过那么好喝的黄酒了。

那一次，海生舅舅的情绪也不错。其时上海的优越性不再像以前那样突出，我还记得当时其乐融融的气氛。只是我姑外婆的腿越发不好，带上海腔的长沙话也讲得更少，全程都抿嘴笑，笑纹越发深了。花白的短发还是一丝不乱，但反应明显慢了。

这以后再去上海，因为跟她无法交流，渐渐就去得少了。

再后来，听说她得了阿兹海默症。

再后来，她那带上海口音的轻轻的长沙话，以及深深的笑纹，都彻底消失了。

有一回听我妈说起她第一次去上海，也是白天出去买了很多东西，也是晚上都摊在床上一样一样给姑外婆看，我姑外婆也是问，这些东西好多钱买的？我妈也是老实地报了数字，我姑外婆也是掏出钞票给她，说：都算我买的。

前不久我又到上海出差，从南京过去，当晚便回，也没时间去衡山路看看，她们那栋老公寓还在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