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个密林朋友
秋日的密林中,树叶瑟瑟作响,秋虫有气无力的哀嚎着,唱着最后的悲歌。
夜色苍苍茫茫,荫在薄雾里,望不见尽头。
我低头看了看表,“凌晨三点十分。”
抬头再望着被密林遮蔽的几欲离地而去的夜空,感受着裹挟着我的微微寒气,我紧了紧衣服,轻轻的叹了口气。
空气似乎凝结住了,没有半分流通,阴郁而沉重。
背后有脚步声传来。
我转过身,把手中的强光手电筒照过去,借着光线,看清了来人——一个矮瘦的老头,穿着蓝色粗布上衣,深黑色裤子,脚踩一双溅满泥渍的黑色单鞋。
“你什么人?”
“警察同志......我......我是看林的,我是护林员。”他慌慌张张,佝偻着身躯,向我解释。
“哼!鬼话连篇。你分明就是偷伐林木的犯罪分子,还敢狡辩?”我嗤笑了声,对他拙劣的谎话一把拆穿。
“我是真的看林的啊,我......我也没带什么工具,怎么能说我是偷砍树的呢?”他兀自不服,用沙哑的嗓子辩护着。
“你少跟我废话了,你的两个同伙已经交代了。你们三人带着工具,来砍伐杨树,这是彻头彻底的违法犯罪行为。有什么狡辩的话,跟我回所里再说吧。我看你挺能说的。”我走上前去,准备把他铐起来。
他的脸色瞬间灰败了,宛如老旧的石灰墙。他也不做反抗,静静的等我走过去。
我三两步走过去,手中举起手铐向他的双手拷过去。然而,将到未到之际,我停住了手,手铐悬在半空,久久没有落下去。
我只是愣愣的站着,脑海里转过许多纷繁的念头——如此之多,也不知从何说起了,只是莫名的感到悲伤了。
他没有发现我的异状,只是紧张的用手拽着自己破旧沾满污渍的袖头,眼睛呆呆的看着地面。
两人如雕像般,站在那里,做着自己莫名的姿态。夜色戚戚,秋虫依旧在吟唱。
我最先反应了过来,默默的把手铐放进口袋里,背过身,对他说道:“一会跟我去派出所一趟。”声音无悲无喜,没有任何感情。
我向前走了两步,内心不免有这样的期盼,不,这却是我内心最真实的写照了:赶紧跑吧,我不会去追你的。
老头却没有趁机溜掉,三两步就追赶上我了,“警察同志,你能不能帮我求求情,我也没砍几颗树,这......这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
我叹了口气,把眼睛瞥向一旁倒在地上的一株杨树,没有搭理他。
他以为我是不屑于跟他讲话的,又用恳求的语气说道:“同志,你可怜可怜老汉吧,我这是第一次干,没钱,饭都吃不起了,一时想岔了路,干出这种事儿,我以后再也不做了,你帮我求求情吧,警察同志。”
“你少废话就是对你最大的减刑!”我不耐烦了,呵斥他。
他呐呐无言。
我想坐在地上歇息一番,屁股刚沾到地,立即想起这样不妥,慌乱站了起来。
瞧了瞧夜色中横亘在地上的刚被砍伐的杨树,我吸了口气,向旁边一块空地走过去,四面观望了一番,才慢慢坐下。
老头还是没有跑,傻愣愣的蹲在地上,不知该说他是愚笨,还是该说他精明。
夜色更深了,仅有的一丝微光也完全被吞没了。
我打开手电筒,猛烈突然的光晕晃到了我的眼睛,使我闭起眼睛,在黑暗中慢慢适应光明的蔓延。
把手电筒竖直搁在地面上,使得强光笔直照向天空,似一束喷薄而出的烟火。我围坐着“烟火”,竟生出丝丝的暖意。
“小川这个王八蛋,回所里这么久,还没有回来。等他回来一定好好修理他一番,让他知道怠工的害处。”对于同事小川回所里喊人的举动,我不禁生出了深深地怨念。
我正在想着如何炮制小川的时候,寂静的林里突然传出了几声野兽的哀嚎,“呜——”
声音听着像在远方,但在无人空旷的密林里响起,四处不断回荡缠绕着,还是让我打了一个寒颤。
“今天晚上出警没带手枪,别说手枪,就连防暴棍都没带,要是真遇上野兽,那可完蛋了!”我心里哀嚎着。
蹲在另一旁的老头发话了,“同志,你莫要怕哈,这是野狐狸叫的,不是狼,不用怕。”
我虽被他安慰一番,心里定下来了,但又即刻恼恨了起来,谁说我在怕?
“你闭嘴吧,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他低下头,仿佛犯了什么大罪。
我内心约略有些不安,觉得这话未免有些太重,这沉闷的静肃使我反思了:我的确是不该如此说话的。
“那谁,你过来吧,那边什么都看不见,黑咕隆咚的,来这边坐会吧。”我打破了夜的沉寂,向他说道。
他脸上浮动着令人尴尬的笑容,迈着步子走过来,然后小心翼翼的蹲到手电筒旁边,眼睛依然呆愣愣的看着地面,放佛那里有什么值得探求的瑰宝——然而,只是几株青黄的草罢了。
“你对山林里这些东西懂得还挺多呀?”我有些好奇他以前是做什么的。
“哎呀,同志,不是我吹牛,这林子里有什么东西叫一声,我就能听出这是啥动物,是公的还是母的,距这里有多远。”他一听山林,仿佛瞬间换了个人,身上的拘谨全消了,抬起头,话语便滔滔不绝了。
“那你这么懂,是搞动物研究这块的?”我来了兴致,继续和他攀谈。
“哪呀,咱可没这福气,我以前啊,真是看林的,在我们老家,东北深山老林子,我看守林场,一呆就是二三十年,林子的东西,没有比我更熟的了。”
原来他以前真的是护林员,想到以前,再想到他如今的下场,我不禁悲从心起:这世间竟有如此凄惨之事,生与林,埋与林,最后归于一片沉寂。
”森林里的野兽,你都见过唠?那野猪,狼,这些野兽你有亲身遇见过吗?“我揣着满怀的好奇心,继续问他。
”那些凶的野兽,我都见过。我老家是吉林的,深山老林深处,便是经验最丰富的猎人、身手矫健的放排子的也不敢独自一人待着,里面的猛兽不小心遇到了,一个不慎,就小命不保了。“
“什么是放排子的?”
”放排子的就是那靠山吃山,靠林吃林的当地住户。他们进林子砍下树木,做成木筏子,顺着江水顺流到下游,将木头售卖掉,赚点钱。“
"哦,我知道了,《闯关东》里头朱开山的二儿子就当过放排人。"我恍然大悟似得。
“对头,对头。”他喜笑颜开起来。
“不过,这老林里,最怕的,莫过于野猪了,俗话说:一猪二熊三老虎,最骇人的,还是野猪了。”他抿了抿嘴唇,继续说道
“为啥?老虎也挺凶的,为啥野猪排前头?”
“野猪皮糙肉厚,箭射不穿, 火铳子也打不透,要是射得准,打中它的眼睛说不定还有希望把它撂下。它的牙可厉害了,两个大獠牙,冲起来,谁都挡不住,碰到就是死。人熊也是,皮和野猪一样厚,火铳子也射不穿,除非你把枪头塞进它嘴里来一枪,它力气又大,一爪子拍下去,碗大的树都能给你拍断。你遇到黑瞎子,还不能装死,你装死的话,它上来就舔你一口,黑瞎子舌头上带着倒钩,人要是被舔一下,一块肉都没了。我们村有个小时候被黑瞎子舔了一口的人,半边脸都没了,一辈子都讨不到老婆了,也是可怜。你要是遇见它,最好爬到树上,可也保不准它会不会把树给你撞断了......”
“那老虎呢?老虎吃人吗?”我有些胆战心惊的问他。
“老虎不吃人,它要是饿急了,也保不准。我见过一只大老虎,不带尾巴有门板长,一米多高,跑起来像风一样,看着就威风。”
我有些讶异他竟然能虎口逃生,也不知是不是吹牛了。
“那你在老林中有没有遇险过?”我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唔......有吧,也算有吧。”他顿了顿,用不太肯定的语气说道。
“那距今得有三十多年了......”他的语气中是长长的寂寥。
......
那年寒冬,他在林场值班。
大雪封山,密林银装素裹雕砌着,地上几尺厚的积雪堆砌着,天地间全一片白茫茫。
他一人在值班室中呆了三四天,天天盼望替班的人到来。
窗外,雪虽然已经停了,但北风依旧怒吼,寒意无处不在,四周全是严冬的肃杀。
夜里,他坐在火炉旁,盯着泛着漆黑黝亮光泽的烧水壶,火焰”噼啪“作响,颤抖着火红的闪光,映入他无神的眼睛里。
”乓——乓——乓“门外传来敲门声。
他彷佛幡然醒悟了,立刻跳起来,准备去开门。
”一定是替我班的人来了。“他喜滋滋的想到。
手放在门栓上,他又即刻停住了,”不对,怎么会这么晚才来?“
”谁啊?“他躲在门后发问了。
回答他的是呼啸而过的风声。
他越发惊恐了,老人们常说的山中精怪,夜半敲门的鬼话,瞬间涌入他的脑海,几乎使他站立不住。
他定了定神,顺着门缝,小心向外面瞧去。
一匹灰狼,后足站立着,前足抵在门上,伸直了脖颈,瞪着泛着幽光的眼睛,望着门里的人类的世界。
他甚至能闻到近在咫尺的它嘴里的腥臭味。
”这畜生,端的坏心思!“他恶狠狠的想到,若是他不明就里,直接开门,狼就会顺势趴在他的肩膀上,张开嘴,直接咬断他的喉咙。想到此处的恶果,他不禁打了个冷战。
”可是要怎么做?“他一边用手抵着门,一边转动脑筋。
想到墙壁上挂着的火铳子,他计上心来,蹑手蹑脚的走到土炕边,爬上土炕,将临床墙壁上挂着的火铳子取下来,再复走到门边,把火药塞进去,用铁丝使劲捅了捅,确保一切无误后,他端起了枪。
枪口从门缝里塞了进去,对准了外面的漆黑和风声,然后,他呼了口气,扣动了扳机。
”咚!“沉闷的带着凛冽杀声的枪响了。
门外的灰狼哀嚎了一声,然后是低声的哀叫,声音惶急痛苦,然后渐渐隐去。
”应该跑了吧?“他心里想着,从门缝向外边望去。
外面一片白雪皑皑,无边的森林如恶龙盘踞,狰狞着伸张着爪牙,向他触来。
他舒了口气,摸了摸额头,头上已经是汗水涔涔了,遍体也汗津津。
......
老头的故事讲述完毕了,我们都陷入长长的沉默中。
我是震精且惶恐的,万想不到狼竟有这样的智慧,这实在使我难以置信。我同时又夹杂着别样的感想:这与其说是禽兽的聪明,不如说是近乎于精怪的程度了,究竟是真实的经历还是杜撰的奇谈,委实让我分不清了。
老头缅怀完旧时光,抬起头,问我几点了。
我看了看表,四点半了,天马上就要明了。
身后传来急促纷杂的脚步声,我站起身,转过脸,面朝来人。
是小川带所里的其他同志来了。
”赵队长,辛苦了,让你一个人大半夜在这守着。“小川带着笑脸,向我敬礼。
我抽搐着嘴角,”不辛苦,我们警察就是为人民服务嘛。“
”那赵队长,你害怕......“
”滚!“我对他大声咆哮着。
鉴定科的同事们先过来,端着相机,对歪倒的杨树一顿”噼里啪啦“拍摄。当然,不是拍摄杨树,是拍摄杨树下的死者,被栽倒的杨树砸死的死者——就是刚才与我闲聊的老头。
他已经死去多时了。
五个小时前,我和小川正在派出所值班。
我正闲看着之前的卷宗,忽然大门被“砰”的一声撞开,两个张惶无措的年轻人闯了进来。
我耐心的听完他们语无伦次的话语,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两个十八岁的少年为了搞点钱花,联合了附近一个捡破烂的老头,带了工具,到林子里偷砍树木。不料,他俩技术不过关,砍树时,没有控制好角度,使得树倒下时砸到了老头,树干正中老头脑袋,老头瞬时倒下,不省人事。他俩一看老头满头是血,慌了神,撒开脚丫子就跑了。事后,越想越后悔,两人合计一下,就来派出所报案了。
我和小川来到案发现场,确定了他们报案属实,并且受害者已无生命体征。我便安排小川去所里喊人,我留下来保护案发现场。
现在,法医正检验着死者,我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到跟前,瞧着他——已经死去的他。
他依旧穿着蓝色粗布上衣,深色裤子,不过与之前不同的是,他现在脸上沾满了乌黑色的血渍,如他裤管上的泥渍一样,刺眼又不可除。
法医以为我想了解死因,先开口道:“初步推断是颅骨遭受致命外伤撞击,导致蛛网膜下腔出血死亡。”
“唔......”我含糊的应了一声。
远方天空发白了,夜色渐渐褪去了,新的一天又开始了,而我却始终陷在昨天回不来。
我想,我不禁在缅怀与我有一夕之缘的老头,也是在缅怀一位卑微却有趣的朋友吧!
不过,有些遗憾,我一直没问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