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寂灭时——《霜月游龙》外传
炎帝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精卫衔石堙海，幽怨不绝。有芒氏入归墟，拾骨为笛，终得碧落花开，魂归九黎。
——《山海经古卷·精卫》
1、芒耶
细碎的阳光洒在海面上，在高低起伏的白浪间反射出幽幽的光，起初是粉色，渐渐转为殷红，而后变为暗红，随着落日西沉最终全部隐入黑暗，成为了夜对白日最深的回忆。
在潮汐尚未企及的一片海滩，芒耶燃起了一滩篝火，微亮鲜红的火光在黑夜里腾起，如同在黑水中绽放的曼珠沙华，他就坐在那里，凝神静气，默默的看着眼前人。
这是一位极美的女子，年值韶华，唇红齿白，一双眼眸在黑夜的微光中盈盈闪动，似乎孕育着无限的喜悦，而在喜悦之余，还露出了一丝难以觉察的娇羞。
“我要嫁给你！”
她语气羞涩，却又坚定执着。
芒耶目不转睛的看着她，露出了一丝苦涩的笑。
“女娃，你还太小……”
“我不小了！”女娃嘟嘴起来，明亮的眼中露出了一丝幽怨。
“前年你说我小，阿父也说我小，那好！那我努力长大，狩猎采果我都行，熬的汤连最挑剔的影婆婆都说好喝，影婆婆还说族里的男人最喜欢这样的女人……
可去年你又说我小，我就学部落的其他女人一样蓄起长发，如今我已长发及腰，你却还说我小……”
芒耶看了看眼前这个美丽可爱的女子，低头叹了口气。
女娃是华夏族首领神农之女，今年刚满十六岁了吧？
昆仑苍俪山下那简陋的石洞中，那个漆黑的雨夜，她在那里降生。
当芒耶从神农怀中将她抱来时，还是个嗷嗷待铺的婴孩，随后她渐渐长大，从牙牙学语到如今亭亭玉立的坐在这里，十六年的光阴转瞬即逝。
十六年，在恒古的时空里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而芒耶自己呢？
多少岁了？
一万两千七百七十九年零六小时十一分三秒了……
如此精确的数字，他计算得分毫不差，从他在主人手中诞生起一直到如今，每一分每一秒他都清楚的计算着自己的时间。
“你可以活很久很久……”
主人的微笑依稀在眼前浮现。
“有多久……”芒耶好奇地看着主人。
“很久吧……久到我都不在了，你还在呢……”主人推开了窗，融化在明亮的光里，变成了一阵风。
……
芒耶深深明白，长久的岁月，并非他与女娃唯一的阻隔，他与她之间，终究还是完全不同的。
他把部落里所有的人都当作孩子，而他们称他为“神”。
神！
一个高高在上的神！
所有人都对他俯首，只有女娃跟他坐在这里，想要嫁给他。
她没有把他当作神，从来都没有。
女娃如此待他，芒耶却欢喜得紧。
他深深明白，自己并非神灵，甚至连凡人都算不上。
他只是一个躯壳。
没有灵魂的躯壳。
躯壳里是无数严密而复杂的量子神经脉络，纠缠在仿生肌肉里，连接着脑中那精确无比的微型量子计算机，他不需要进食，全部能源来自于体内那块小小的太熬水晶，记忆里几乎包含了上一代华夏族最丰富的学识，他什么都懂……唯独不懂爱。
没有灵魂，就没有爱。
所以他自卑，他几乎可以拥有永久的岁月，却独独没有爱。
这是芒耶一直寻找的，更是他一直迷茫的地方。
他深深的叹了口气，吱唔着呢喃般的呓语。
女娃，如果我有灵魂，那该有多好……
“娶我吧！”一声发自内心的呼唤，将芒耶拉回了现实。女娃怔怔地看着他，一腔柔情百转千回，但唯有此话，胜过千言万语。
沉默在流逝，余下的尽是苦恼。
“不行！”芒耶摇了摇头，眉头紧锁，他看着女娃，眼神纠结而难过，“对不起，女娃，我不能娶你。”
他从未想过，有生以来的首次回绝，竟是摧毁一位姑娘如此坦诚的情愫。
他不愿意回绝，但是他又真的做不到。
他实在无法爱她……
满心期待顷刻落空，女娃眼中充满了失落。
她从来没有如此失落过，沉默许久后才怯怯地问了一句：“为什么？芒耶！为什么你不能娶我……”
芒耶不敢看她的眼睛，只是不断摇头。
“对不起，有一样极为重要的东西，我没有！所以我不能娶你。”
“没有什么？”女娃都快要哭出来了，“是什么如此重要？比我还重要吗？”
“不！不！你更重要！但是没有那样东西……我就不完整。”等这句话一出口，芒耶的双眼瞬间失去了神采，变得茫然而空洞，似乎坠入了那恐怖阴暗的时空裂缝之中。
堕入其中，便再也回不来了。
“那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呢？”女娃的眼眶溢出了微微的泪花。
芒耶沉默良久，纠结万分。
“这重要的东西是灵魂，你们都有而我却没有。”他还是把这残酷的事实一语道明。
“没有灵魂就那么重要吗？”一朵泪花滚落下来，砸在海滩的沙砾间，发出了噗的一声清响。
芒耶望向大海，目光沉入那无边的黑暗。
“没有灵魂……我便无法爱你……”
呜……女娃终于放肆地哭出声来了，她许久没有哭过了，哭的肆无忌惮，哭的伤心欲绝。
芒耶不知所措，在浩瀚的记忆里搜索着应对之策，最终还是把她一把搂住，轻轻的拍了拍她颤抖的肩膀。
“对不起，你若爱我，我却无法爱你，若我娶了你，这对你并不公平……”
芒耶细声安慰着她，心里很是难过。
女娃在他的肩膀上蹭了蹭眼泪，抬起头来，怯生生凝视着他，“你若有了灵魂……将来会另娶她人吗？”
芒耶苦涩地笑了笑，“我若有了灵魂……自然非你不娶！”
女娃抽泣着赌气道：“我要你发誓！”
芒耶笑了笑，“好，我发誓！今生今世，若我芒耶得到灵魂，必娶你为妻！”
“不许反悔？”
“天地可鉴，绝无反悔！”
“来！拉钩，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说谎就变小狗。”
“好……说谎就变小狗。”
听了这句话，女娃终于破涕而笑。
芒耶看着她，露出了一丝苦涩的笑。
一百年？
他们还有一百年吗？
部落里的成年男子平均寿命是三十六岁，而女子只有二十七岁。
可怜又可悲的二十七岁。
饥饿、病役、杀戮、陷于野兽之腹，最可怕的还有难产，让部落里的女子平均寿命在二十七岁便嘎然而止。
就连最年长的巫师影婆婆也只有不到四十岁。
珍贵而短暂的生命，始于昆仑山下，徙至东海之滨，艰难而痛苦地繁衍着。
这是华夏族最后的血脉了。
十年？
二十年？
丫头，你还能活多久？
芒耶看了看怀中的女娃，轻轻地叹了口气。
不管多久……
丫头，我都会陪在你的身边的。
耳边响起了轻轻的鼾声。
女娃在他的怀里不知不觉睡着了……
芒耶看着他，无奈的笑了。
真是孩子气！
这丫头的毛病一点都没改。
从小到大，一旦哭鼻子，哭累了就会搂着他睡。
芒耶轻轻抱起了她娇小的身子，小心翼翼地转回到不远的山洞里，抬起手掌一挥，打出一道赤红的气箭，这股炙热的真气瞬间就点燃了洞中的柴堆，四周顿时温暖了许多。
他把怀中的人儿轻轻放在一旁干净的草甸上，盘膝而坐，盯着火堆入神。
放心吧，丫头，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不管天涯海角，直到你生命的尽头。
……
很久很久以前。
确却的说，是一万两千七百七十九年前。
那是华夏历十二万六千八百三十七年的时代。
如今荒芜的昆仑山，那时曾是雄伟而繁荣的华夏古城。
芒耶清楚的记得第一次睁开眼时看到的情形。
一双明亮的深眸正凝视着他，这是一位极为秀美端庄的女子，她身着白袍，双目如清透的繁星一般，脸上笑意灿烂，似乎看到了绝世的珍宝。
“谢天谢地，你终于活了！”
芒耶木纳地看着眼前之人，四肢发出了机械摩擦的轻响。
他向女子微微一躬身，“主人，人造人一号为您服务。”
女子微微一笑，“一号太难听了，我给你起个名字吧！嗯……叫芒耶好不好？”
芒耶目光平静，低头致谢道：“多谢主人赐给名字，请问主人，芒耶要怎么称呼您呢？”
“叫我女娲吧！”女子微微一侧身，在彩色玻璃透出的彩虹里露出了骄傲而绝美的侧颜。
“我是华夏族的三级祭师女娲。”
她回头时笑了，那暖暖的笑容如同蜜糖一般，顷刻间就融化了芒耶的心，那是永远也无法抹去的记忆。
“芒耶，欢迎你来到这个世界！”
……
噼啪！
柴堆里猛的窜起一团火星来，爆开、湮灭，灰黑色的余烬四散飘落。
烟火消逝，记忆却重燃。
那是曾经一样的火红，甚至远远胜过烈焰的红，在风中摇弋，如同胸口被利剑刺穿时，瞬间蹦出的炽热鲜血。
曼珠沙华。
那是一种花。
曾经在遥远的过去，开遍华夏古城昆仑的每一个角落。
女娲曾说过，这是灵魂之花。
每一朵曼珠沙华里都住着一个灵魂，纯白如雪的灵魂。
这些灵魂孤独而骄傲，只有愿意为它牺牲之人，才能得到它。
牺牲？
什么是牺牲？
死亡吗？
可是他几乎是永生不灭的。
要怎样才能牺牲呢？
芒耶想不明白。
一万四千年的岁月过去了，他愈发迷惑，却又如顽石般执着。
曾经经历的那场浩劫，炽热的高温，几乎融化了世间的一切，曾经遍地生长的曼珠沙华，早已化作飞灰，销声匿迹，成为了遥不可及的过去。
只有在那些最深的隐秘之地，或许还存在着它们干枯的种子。
曼珠沙华，只有找到你，方能找到灵魂……
“那是什么？”
耳边传来了女娃慵懒的声音，芒耶侧头看去，发现她已经醒来。
这姑娘就是这样，睡时不知不觉，醒来无声无息。
她抬手指了指石洞岩壁上的画，芒耶顺着看去，目光落在那些画上，再也无法游离。
满目岩画一片赤红，在篝火的映照中微微发亮，这是芒耶用赤朱刻下的最深的渴望。
“那是曼珠沙华，是一种上古奇花，也称灵魂之花。”芒耶怔怔细语。
“灵魂之花？”
女娃有些吃惊，猛然坐起，眼中闪现了一丝光芒。
“有了这曼珠沙华，你是不是就能够找到灵魂？”她的语气殷切又急迫。
芒耶呐呐的点了点头。
“是的……或许吧！我也在找，但是此花已经灭绝了。”
女娃顿时精神了许多，她爬将过来，抬头看着芒耶，眼中是热烈的火。
“若是有了灵魂，你是不是就能爱我了？”
芒耶回过头来看她，痴痴的说：“或许吧……这是仅存的希望。”
听了此话，女娃笑了，笑得如同雨后天晴时娇艳欲滴的花朵，沉积许久的阴霾顿时一扫而空。
“芒耶，你等我。我要帮你找到它！”
芒耶笑了，把她搂在怀中，轻声说道：“傻丫头，曼珠沙华早已灭绝，如今还能去哪里寻找啊……”
女娃小鸟依人的窝在他怀中，闭上眼睛，沉醉在画中，“真好看……你画的与那真花一模一样么？”
芒耶温言细语起来：“曼珠沙华，又名彼岸花，花蕊细长，四散低垂，其色鲜红似血，艳若晚霞，有花无叶，有叶无花，亭亭玉立，灼灼其华……”
“如此娇美的花，要去哪里找呢？”女娃痴痴念叨着。沉寂良久，鼾声再起，等芒耶回过神来时，她再度酣然入梦。
芒耶无奈的笑了笑，轻轻的抚摸着她秀美的脸颊。
做梦了吧……
是不是梦到了彼岸花。
你找到了？
是吗？
微微的火光中，黑夜悄然而逝。
远海亮起第一道晨光时，女娃醒了，她什么也没说，甜甜的笑了笑，起身飘然离去。
芒耶走出石洞，朝她挥手、看她离去，只余她回眸时的嫣然一笑。
那一刻，她灿若星辰。
从今以后，她的人生会有一个新的开始，她会死心，她会嫁人、生子、老去……但令芒耶意外的是，没想到这离别的深深回眸，竟然成了女娃留下的最后一丝美好的记忆。
第二天，她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