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后是不是诗人?
你是诗人吗?可能你会肯定地说不是,但是谁知道呢?没有人能够清楚明白地说诗人应该是什么样的,诗人不应该是什么样的,就好像站在光明或者黑暗里,知道自己身处与外界的不同,但那光与暗的交界处呢?那条细细的线,是光明还是黑暗?
二十岁的时候是诗人,四十岁的时候还是吗?
年轻的时候,你信奉写诗只为取悦自己的灵魂,四季的风光、陌生人的眼泪、悲伤和赞颂的歌声排队进入你的脑袋等待诗意的浸润。远处是依稀变幻的云影,横卧的青山,眼前是窗外春意的桃枝,玲珑的朝露,这时候怎么会问自己是不是诗人?
诗意充盈的人生阶段,感触细小到蚂蚁衔泥,浩大到明月当空,在生活和梦里能见到无数诗意的存在,复杂到由明灭不定的线条导致有无数变化的局部组成的整体,简单到单脚站在电线上休息的燕子,熟悉到街角旧楼房插着的一面旗子,陌生到街边一位老人读信流下的眼泪,一切在眼中都具备能够感动人的内在。这时内心有一股迫切,催促你去创作,去吟诵,甚至去歌唱,就好像手掠过带有露水的青草感受到春天的神意,抚摸新生的羔羊则触碰到生命的神髓,一切的观、想和遇见都新鲜而富有神韵。雨雾弥漫,云来云往,太阳照在你的脸上;夕阳西下,晚风吹过,烟火在夜空“砰”地炸开,你都在酝酿,仿佛在这些之后会发生什么一样。
你写的诗,有时候是灵光一掠而过,却得以窥见了瞬息的玲珑,就在脑海里形成;有时候是偶然抓住平凡里较有意味的一点,凭借语言的组织和技巧的运用,才挖掘出深邃与隽永,所以诗人到底是天才的还是修行的?诗,或者艺术,是神授天成还是苦心经营?
四十岁的时候这些问题就没有了。不惑不是想通,是不想了。不想,就没有问题;没有问题,就没有疑惑。生活的场景在接连不断的细小变化间达成巨大的反转,四十岁开始犹豫煮饭的水面过第一指节还是不过,发现自己第一次送出的花是菜花,留意到这个星期超市蔬果打折,街边一间店外放着二十年前自己喜欢听的歌,你在店里比较着两瓶酱油的价格。
窗台几盘绿色植物——今天还没浇水,十几年前自己觉得艺术的老画挂在墙上,书架上的书每一页都开始发黄,喜欢的作家全部老去,节日的夜晚能清楚听到外面的欢呼,但没有烟火的颜色和声响,这时候希望相聚的朋友大多健康地活在同一个世界上。生活平淡而惬意,稳稳扎根在现实的泥土里。生存比起二十年前变得可以轻描淡写,理想、梦、神意、某种充盈的况味变得艰难。压力依旧有,年龄的,金钱的,工作的,子女的,但空闲下来,跟二十岁比起来,似乎更倾向于一种温暖的,懒洋洋的滋味。
二十岁不写诗,四十岁会不会是诗人?或者此前一直不写诗,能不能是诗人?不知道。生活也是一首诗,一首诗总是在变化,写在水上无有痕迹,划在沙上很快就被冲刷,刻在石上也难逃被凿碎或消蚀的命运。二十岁和四十岁只是不准确的例子,都不是一个标志,文字所代表的意义在千千万万年间不断发生着细微或巨大的转变,你也可以问一个别人不能回答你的问题:我死后是不是诗人?
你是诗人,不是诗人,都是部分人的回答。诗意有时不知你是不是诗人,突然简单来到眼前,就好像你一天清晨醒来,手里还拿着笔,手臂压着未写完的草稿,你探身往窗外看,一颗露珠从你眼前落下,摔碎在地面上。
那一瞬间你看到逝去的光亮和迸发的不可言喻的美,但你只觉得窗前的叶子好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