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悲情二月（1）

2022年2月13日，老公忽然对我说：“我妈妈住院了。”他的脸上布满了哀愁。

几天前，老公牙周炎犯了，我有些狐疑：我最近也没有惹他生气，家里也没有什么烦心事，他这是上的那门子火呢？

现在想来那是母子连心。老公每两天就会和婆婆通一次视频，想来他应该是已经觉察到婆婆身体出了问题了，他在暗自着急。

当时的我们没有想到婆婆的身体在住院后就急转直下，从2月14日开始，连着十几天的时间，老公和我在无眠之夜中接到婆婆病情恶化的一个接着一个的坏消息。

医院诊断婆婆肾衰竭，接着她的肺部又出现积水和炎症，敏感的老公立刻极为痛苦地对我说：“完了，没救了。我心里明镜似的，不可能再好起来了。这是全身系统的衰竭，就这十几天的时间了。”

我陪着他熬着每一个黑暗之夜。他对我说：“你去另一个房间睡吧。咱俩不要都垮了。” 他知道自己快要垮了。

我说：“不，我陪着你！”

他说：“你听话。咱俩总要留一个健康的人。”

我仍旧说：“不！我陪你！“我又道：你多少睡一会儿吧，把手机关机吧。不要每天深夜都让国内的电话打进来了，你也不要等电话了。”

他道：“不能。我要出主意做决定。”他是家中的长子，他知道他的责任。

他对在医院里看护婆婆的妹妹说：”你要把爸爸看住了，每天让爸爸按时吃降压药。“他放下电话后，沉痛地垂下了头，道：”我爸要是再出一点什么事，我真挺不住了。“

待老公的小弟弟从北京赶到四平的医院时，医生已经宣布无能为力了。原本我们准备让医院为婆婆做透析，但是婆婆的身体已经无法承受透析了。

“这时候再做透析就是直接杀死我妈了。“老公说：”让我妈不要痛苦！让她平静地走吧。“说出这句话，他的脸痛苦地扭曲了，但是，他还是理性的。我听到了他心碎的声音。

弟弟在电话里说：”医生说他们没有任何办法了，建议我们把妈妈带回家。“

老公的身体僵硬了起来，他道：”不要！不要！这可不行。如果在这样的情况下带妈妈回家，你得考虑爸爸的感受。“

弟弟道：”医生也是好心。一来回家妈妈可以舒服一点，照顾妈妈的我们也可以舒服一点；二来医生想帮咱家省钱。“

我和老公同时脱口而出说：”我们不需要省钱。”

如果有任何医学手段和方式能够挽救婆婆的生命，无论付出什么经济代价我和老公都在所不辞。如果没有医学手段和方式能够挽救婆婆的生命，但是，只要有任何方式可以减轻公公的痛苦，我和老公依旧在所不辞！

婆婆在死亡线上艰难地挣扎着，她在留恋着人世，她在留恋着爱她的丈夫，爱她的儿女。

我感受着老公的煎熬，我也感受着婆婆的煎熬。

我对老公说：“你妈妈会不会在等你？你要不要通过视频见她一面？”

我心说：婆婆，你别熬得这么苦了！我们回不来了！我们第一时间向大使馆提交了签证申请，但是，这疫情和隔离怎么都不可能让爱你爱到骨子里的你的大儿子赶来见你最后这一面了。

老公心碎地说：“我想过无数次，我想和我妈视频上再见一面，但是，我不敢！我不敢！我不敢啊！我挺不住！”

老公与他的前妻的女儿和女婿代替我们去了四平。懂事的孩子给了老公极大的安慰，部分弥补了他对母亲的亏欠。

2月21日的深晚是最难熬的一夜，我们心里都清楚这是婆婆最后的弥留之际，她挺不住了。

女儿、女婿拨通了老公的手机，打开了视频，视频里出现了带着氧气机的婆婆的面容，她大睁着眼睛，神志清醒地看着我们。

老公瞬间崩溃。

我立刻伸手扶住了他，颤抖着手抚摸着老公的后背，只有我知道他的心有多疼，他对未能在母亲身边尽孝心存多深的歉疚和遗憾！

他强撑住自己，和母亲告别，竭尽了一个满怀深情的儿子的温柔。

我在内心里对婆婆说话：妈妈，你放心吧！此生我将代替你爱护你的儿子，和他一起照顾爸爸，团结弟妹，维护我们的温暖的家。

婆婆的灵依旧长时间地留恋着人世。

到了凌晨三、四点钟，连续度过十几个难眠之夜的我困得坚持不住了。

老公道：“你去另一个房间睡吧，别硬挺着了。”

我顺从地去了另一个房间。

这天夜里特别冷，卧室里需要多用一个电暖器才可以保持合适的温度。

我躺下之后，老公推门进来，他推进来一个电暖器，他将电暖器插上电。我心里很安慰。

我感到安慰并不是因为他到了这时候还知道照顾我，他这会儿能不能想到照顾我怎么还会在意？让我感到安慰的是他依旧理性而正常，虽然他痛苦，但是，他的痛苦还是正常范围内的痛苦，我最害怕的是多情而深情的他挺不过丧母的悲伤、挺不过未能尽孝母亲床前的自责，最终倒下。

早上起来，老公吃不下饭了。这几天，他都很少吃饭，我劝他：“现在我们周围都是新冠病毒，假如你不吃东西身体垮下来，你就特别容易染上病毒，染上病毒我们就真的回不了国了，回不了国我们还怎么照顾你爸爸？”

一听我这话，他便很努力地吃饭，我看着他生咽，心里更难受，又反过来劝他：“吃不下就别生咽了，那样对胃更不好。”

他很顺从地不吃了，继续喝他的酒。他一喝酒就能拉开话匣子，他说话我就觉得欣慰，他不说话的时候就呆滞地坐着，一动不动，他一这样我就内心焦急。我知道他内心翻江倒海，表面上强撑着保持平静，我看他一眼就觉得自己先要疯了。

他不断地回忆我们曾经和婆婆在一起的快乐的时光，我们带公公婆婆去珠海、中山、深圳、澳门玩，我们说服并且安排婆婆去做了白内障手术让婆婆这五年的时间有一个光明的世界，我们让婆婆住在宽敞明亮的房子里不仅让婆婆舒适还让婆婆觉得非常有面子。他不断地诉说这些，企图减轻自己未能尽孝于父母身边的负疚感。

但是，他无法说服自己，最终，他挺不住了，大声道：“最大的孝心是陪伴！我没有做到！我没有做到！”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如果老公单身的话，他这么多年一定会尽孝于母亲的身边。

2020年春节，武汉爆发疫情，当时身在北京的我考虑到我女儿一个人在加拿大，我打电话对身在公婆身边的老公说：“疫情看样子控制不住了，我想回加拿大去。”

老公没有一秒钟的犹豫，在电话里说：“好！” 他太了解我，他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我不能和女儿在一个城市，我会忧心如焚、度日如年。

老公除了我之外的所有的亲人包括他的父母和亲生女儿都在中国，他却没有犹豫，他说：“老婆在哪，家就在哪。”

老公没有提出任何反对意见地跟着我回到了加拿大。但是，他在和父母通电话时根本不对父母说，他是不忍让父母为此感到痛苦，我们最终回到温哥华后很久老公才告诉父母我们身在温哥华。这个内心敏感、情感深厚、深爱着父母和妻子的男人啊！

回想到这些，我有些受不了了，我道：“就怪我，是我当时提议要提前回温哥华！”

我沉痛地低下了头，是我害得老公未能尽孝，未能在母亲的最终时刻服伺床前！

老公说：“不是你的错。谁也想不到疫情会延续这么长时间，谁也想不到我妈挺不过去这两年。谁也想不到我们一出来就回不去了！”

到了中午11点左右，我正和朋友通电话，听见老公在喊我，我和朋友通完电话去找老公时，却找不到他了。

我大声地喊他，没有人应。

我找到地下室，他不在；我找到花园，他不在；我找到卧室，他不在。

我不断地大声叫他：“老公！老公！老公！”无人应答。

我最终推开他书房的门，看见他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失声痛哭，我的心一下子就碎了。

“我妈妈走了！“他哭道。

我看见他已经将他的书房变成了婆婆的灵堂。茶几上放着婆婆年轻时的一张漂亮的照片，我还看见他点的香和供奉的水果，原来他昨夜一夜未眠就是在干这个。

看着他如同一个孩子般地哭泣，我难过地将手放在他的背上，不断地抚摸着他。我渴望减轻他的痛苦，但我知道，他的痛苦无法减轻。

他回过头来安慰我，道：“我没事，我没事，我知道这是自然规律，但是，但是，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还是会这么难受！上帝为什么要将人造得有感情呢？！”

他哭着说：“我没有妈妈了！”

我心疼地对他说：“以后我来给你当妈妈。”

他苦痛地说：“你做不到。”

我心服口服地说：“是的，我做不到。”

婆婆是一个坚韧而智慧的女人，她一生很幸苦很操劳，她没有读过大学，但她天性非常聪明，善解人意，她将自己的一生献给了自己的丈夫和孩子，无论有什么痛苦，她都硬挺着，即使到了生命的最后的几个月，每次与老公通视频，她都告诉儿子她很好，身体也不错。她不肯让自己的孩子为自己担心。她将快乐留给孩子，痛苦留给自己。

老公说：“我的妈妈去世了，我的生命的一根支柱倒塌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