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老李

人为什么在有的时候想死？

光棍了七十六年的老李第一次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其实他才七十四岁，按理说这个年纪不该有这种问题，不过按中国人特有的年纪算法。

他现在是有零有整的七十六岁十一个月零三天。

他已经是个大人了，值得为主观的任何思考付诸时间。

他记得很小的时候娘就跟人走了，他本以为爹会为此大吵大闹。

其实没有。

那是秋天，下雨的黄昏，他爹抖了抖身上的雨水，把刚刚从田里收的菜担回家。

全身湿透，他回到家后坐在凳子上，点着旱烟，一句话都不说，就低着头摘菜。

汗水和雨水打湿了整张脸，头发像被风刮过的稻苗耷拉着，眼神空洞，眼角偶尔流下一滴不清楚是泪水还是雨水的东西。

入了夜雨就停了，屋子里传出压抑的哽咽声。

老李觉得很没意思，本来村子里拐角处的农田是自己家的。

后来大队说要弄个花园，就把自己的地征收了过去。

这几年又说要弄什么耕地指标，又把花园拆了。

老李觉得挺憋屈，想说什么，又憋了回去。

他还是不清楚，他爹那天为什么没去把娘追回来。

他爹应该没他大，六十几就死了，六十多少的话早忘了。

那天他记得是他第一次做出格的事情。

“你爹死了！”

当时他在上市，同村的人和他说：

“你爹才死了，我爹早上还在田里。”

突然他好像想到什么，撒一下就跑回家，隔着好远，他看到家门口围着一堆人。

很多年后他和我说，日光也是有声音的。

炙热的日光在他额头轰地一下炸开。

那是种趋于极静的声音。

那声音隆重得把他人生的许多皱纹碾压平整，又微弱得在他的余生里一直轻微跳动。

他看到人群里有人向他招手，他头也不回就跑远了。

“这个不叫逃避，俺就是想让他晚死一会儿”

人会突然被岁月绷出一个伤口，又过了段岁月伤口会覆上极厚的青苔。

青苔不会消失，伤口也不会愈合。

在往后的岁月里，只要偶尔潮湿，便会有青苔在疯狂挤压着。

人为什么有的时候想死。

这是老李在七十六年里第一次没有回避问。

老李想不出来。

“要不先别想，下次想到了再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