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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靳

2022-10-28  本文已影响0人  子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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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靳是一个小生意人,前年在我所住小区的临街租了个门面,卖百货日杂。我经常去他的小店买点小东西,一来二去,他也记住了我这张脸,平时照个面,便挥手打招呼,相互问句吃了么,忙不忙,渐渐很熟络。

老靳是个大个子,目测一米八左右,他皮肤黝黑,有一双大眼睛,眼睛下挂着两个王志文的大眼袋,一眨眼,眼袋就跟着跳舞。他喜欢眯起眼笑,或跟他喜欢叼着烟烟往上熏有关系,这样的笑让人感觉他很和气。

我说他长得像个牧场里久经风霜的藏民,如果换上藏服,会是一个标准的康巴汉子。他眯着眼笑,说我有眼光,他在藏区呆了八年,会说藏话,他给我示范了几句,是那个味,但我听不懂,不知真假。

老靳店里没人时,他会端着两个马扎子,坐在门口,抽着烟,一口口地喝他的罐罐茶。他有个小孩拳头大小的电炉子,电炉丝冒着一小团红红的火,他的罐罐茶就在上面煮着,沸腾,两个红枣在里面起伏,茶香味随着袅袅的热气上升再飘散开来。他会有点炫耀地介绍,这个茶好啊,养胃,看他那很陶醉的样子,我有点相信他的话,但看着茶的汤色,我又没什么兴趣。

他坐着一个马扎子,看见我走过,就招呼我,来来来,坐一会,喧一会。如果这时,我没什么急事,我就坐在另一个马扎子,和他唠一会。

有天,他店里没啥生意,我路过,又和他坐在了一块。

我问他,你具体是哪的人?老靳歪着嘴,抿了一口茶,眨着眼,眼角还是那笑,“街亭,你知道吧?”

和老靳聊天我会发现,他喜欢历史,说某个地方他会聊起与这地方相关的一些历史人物。他得意地看着我,似乎在考我。

“你是甘肃天水秦安人?”

这回老靳一拍大腿,大嘴咧开,朝我竖起大拇指。

我暗暗自得,从小喜欢看三国,岳全传,呼家将,杨家将,躲在被窝里看,借着墙缝里的灯看,硬生生地把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看成了小眯眯眼。

老靳讲起他去过两狼山,这又是给我出题,我只说了杨令公,他便开始了呵呵笑,又是大拇指翘起来。所以老靳和我聊天,他是很高兴的,天聊不死,聊得很投机。

我也很喜欢在他那坐坐,问他些甘肃的风土人情,习俗特产,很长见识。

他的故乡天水,是我前几年春来冬回的必经之路。然而那两个季节的山区,眼前只是一望无垠的黄土坡坡,树木干枯黝黑,很荒凉的样子。开着车,车往前,灰黄的山疙瘩里不时冒出几个村子往后飞驰,很容易瞌睡。

我把这感觉向他一说,他又拍大腿,愤愤地问我大地湾遗址,伏羲女娲,你知道吧?

他又给我上人文历史课了,我网补了一下,才知道华夏文明先民曾生活在那,那遗址距今7800年至4800年,上下跨越三千年。我服气地说,原来人类的老祖宗就是你们村的。

老靳一脸灿烂,继续说他那的特产,上国宴的蜜桃,花牛苹果,还有富士苹果,大红袍花椒。我听着发呆,那片黄土土里竟长出如此多的好物。

“那花椒分伏椒和秋椒,你们能买的基本是秋椒,只有那伏椒才是香气馥郁,经久不散,伏椒树三年后才结果,长出籽粒后,青青的,到了六月,渐渐发红。”

“于是一树树茂盛的花椒粒映红了山坡,也映红了采摘人的脸,只是那花椒粒就长在了刺间,扎手,不好摘,一棵树有时需要采摘三到四天。采摘人大多都是些女子,戴顶草帽,戴着手套,小心又匆忙地把花椒粒摘在那吊在树枝上的“小尼龙伞”里。”

老靳讲到这竟搓了搓手,似乎他刚摘完花椒。

我打趣他,这么好的家乡不呆着,干嘛非得出来?他说,山坡坡里刨食,要看老天脸色,还要看行情,也不容易。

他吐了个烟圈,有风,圈散了后,一缕钻进了他的头发,头发染过,但鬓角的白又长了出来。他抬眼看了看远方,嘴里喃喃着,以后要是再不出外了,只有把我那十几亩荒地种起来,一半苹果,一半花椒树。

老靳还给我讲他的从商经历。他走的地方很多,他的故事让我听得很起劲。这也是我有空了就和他坐坐的原因,有时很郁闷,和他聊一会,就会舒畅很多。

老靳说他十六岁初中毕业,本可以上高中,见那些跑外做生意的人吃的是白面馒头,还有香喷喷的大肉,就断了上学念头,跟着堂哥,背着装满帽子围巾的大包裹去了内蒙古,背着一袋玻璃眼镜去了伊犁。一路逃票,钻座位底下,跑厕所里面,实在严了就下车,逃不掉了才补个短程票。

他二十三岁的时候去了西藏。日喀则。那是八八年,十几个老乡一块去的,只有他和一个年纪大经常进藏的老乡押着货车,那是一辆有些老的解放大卡车,只能坐三个人。

那时候路不好走,很多地方还是没修好的山路,大卡车吭哧吭哧地开在山间。就一个司机,开了三天三夜,司机边开边瞌睡,摇摇晃晃的车开进了路边的坑洼里。他们下车去推,拿石头塞轮子,用死牦牛干枯在路边的骨头撬,一下就折了,找不着一根撬棍。

到了半夜,车还是爬不上来,他们倒点汽油,点着了找来的几个牛粪烤火。引来了几只狼,绿莹莹的几对眼睛围着他们,他们赶紧上了车,锁好车门。

一会看见有火把亮光,还传来低沉急切的吼声,像狗叫,又比狗声粗厚,原来是几只藏獒,有几个藏民转牧场,正赶着车,被他们的火光吸引过来。

藏獒撵走了狼,他们下了卡车,他那岁数大的老乡上前和藏民说着藏语,他在边上一脸茫然。在几位藏民的帮助下,卡车又爬上了路,藏民站在路边向他们挥手再见,火光下藏民黝红的脸庞,热切的眼睛,让他觉得藏胞真好。

卡车终于开到了日喀则,先到的老乡卸了货,一箱一箱的反毛皮皮鞋,湖北武汉的货,四十二三四码的鞋居多,藏民脚大。

这种鞋在藏区好卖,耐穿且暖和,货好销,但要跑很多地方,藏民住得比较散,再就是要学会藏语,带队的老乡便在一个本子上用写下藏语中的一到十,百千,元角分,用汉语发音相应标注让他背,他足足背了一天。然后老乡又教他一些简单比如吃饭等的藏语发音。他学得差不多了,就结伴深入藏区去卖鞋。

真正让他觉得藏民淳朴的还有一次,他卖了二十双鞋给一个藏民。不知是他的藏语说得不准,还是藏民听不懂,后来有位老乡告诉他有的藏民根本不认识钱,他有点疑惑,他不知道到底是哪个原因,反正他当了一次彻底的奸商。

他的鞋进价成本六元,在藏区卖三十元一双,藏民把二十双鞋装进包裹拴在了马背上,然后从皮袍里搜出一叠钱,数了六十张递给他,他的眼睛瞪得溜圆,因为他看见那每一张都是崭新的第四版百元大钞,他还在发愣,藏民已经骑上马飞驰而去。

他回来禁不住高兴,买了些酒菜请客。老乡们说藏民们对钱没什么概念,几十上百头羊卖出去,换来一叠叠钱,他们抓几叠往帐篷里一放,以备日用,其余的就用大手一把抓了,去了寺庙放在了佛前。

老靳讲到这,眉飞色舞,似乎又回去了那个令他欣喜的时刻。他讲到藏民拜佛时,就在水泥地上示范起等身长头,老靳真地趴在地上做完又笨拙地爬了起来,肘上和膝盖上都是灰土。

他继续往下讲,他说他被藏民在冰天雪地里一步一步匍匐下去又爬起来的场面震撼,他才知道什么是信仰,什么是虔诚。

他还扯出了一个话题,我们汉族是没有宗教信仰的,本土的道教,泊来的佛教,甚至西方的天主教,有几个人真正的信仰?反倒是成了神汉神婆愚弄敛财的工具,汉族只信仰钱。

老靳讲他这个观点时,有点激动,他取了口罩,唾沫星子飞溅,我往上提了提口罩,他又戴起来。

老靳继续讲了一件事验证藏族信仰的虔诚。他在藏区待久了,和藏民熟了起来,他寻一藏民要了幅班禅的像,裱了框,放在住处的桌上,于是有藏民进来,说话好好的,一看佛像,立马起立俯首,手臂放在胸前低头行礼。

一日,有一位进来,也许是没看到佛像,或是心里也没想到汉民住处怎会有佛像,老靳恶作剧地踢那位屁股,并压他的头,藏民一脸纳闷且生起气来,老靳却坏笑着指佛像叫他看,他恍然大悟,连连说该打该打,慌忙拜在佛像前。

我说,那你可是在藏区挣着钱了。老靳却笑了,有点自嘲的笑。

“一车皮鞋卖完了,钱也挣上些,往家里寄了部分,留在手里的也不少,老乡说,倒点药材回去,在天水也好卖,这样来回都挣钱,于是他们去找了卖麝香和白元(银元,袁大头)的藏族商人,进了不少货。可回到天水,有懂行的一鉴别,都是假的。”

我听着觉得有点喜剧,老靳挣了藏民的昧心钱,藏族的商人又骗了老靳的钱,真个是天道好轮回。

我笑他就是个奸商。

老靳也笑着说,无商不奸,不分民族。

老靳还去了尼泊尔印度中国三国交界的地方,在那呆了七年。

听他讲着在藏区的故事,我相信了以前他说的那几句听不懂的藏话都是真的,我愈发觉得他简直就成了藏民。

去年春节临近的时候,我处理完手头的事,打算早点回老家。晚饭后,我散步踱到了老靳门口,老靳正随一个顾客出来,见我就招呼,来来,坐坐。

我胃有点撑,就站着和他聊。我笑着对他说,你回老家不,我可以带你。老靳连连摆手,哎,老家正闹疫情,回不去了。

我问他,那孩子们怎么办?

“两个儿子都在乌鲁木齐,也不回了,只可惜老母亲一人在家,只能拜托妹妹了。”

过完春节,我回来得比较晚,家乡的柳树早长了嫩条,早桃花也露了脸,鸭鹅在绿水里撒欢,而我来的这座城市依然在冬天里昏睡。

我拎着几袋家乡的特产去了老靳店里,老靳正打瞌睡,见我很惊喜。“我可是昨天都在心里念叨你,怎么还没回来,要赶紧挣钱啊!”

老靳一双温暖的大手握着我,连连叫我坐,你没回来,我和别人喧得真没意思!我哈哈笑,今年我们继续喧。

回小区时,老靳拿了一大袋花椒塞给我,这可是大红袍伏椒,年后老乡捎回来的,你尝尝看。

然而,这是此起彼伏的一年,这座城市停摆了四次,每次高潮加余波竟涟漪一个月余,我在回来的七个多月时间里,只上了三个月班,老靳的店开门不到两月,我和老靳约定的继续喧成了戏言,少之又少。和他见面也越来越珍稀,每次出进小区,侧眼看着他的店关着门,心里很失落。

这几天正是第四次停摆中。已是深秋。我凭着社区发的购物通行证走在了路上,去定点超市买些生活物资。

道上落叶厚厚的,两旁的树木大多青黄相间半凋落。有几株梧桐树干脆已落光,树干光秃秃的如老人干枯嶙峋的手臂伸向空中。

路上行人稀少,只有执法保供医疗救护的车在路上飞驶。救护车呜呜地叫着,城市更显得萧索冷清。

走了两站后,我看见前面有两人拖着行李箱朝西走,有一人的背影越看越像老靳,我跑了起来,追了上去。等那人听见我脚步声,回过头来,真的是老靳,他和他的妻子。

我问他,你干嘛去?他笑,看着我,但没说话。他妻子在旁说,回天水啊!

我有点愣住,还来不来?店还开不开?

他开了口,店里的存货早便宜转了,店也退了,快到期了,再签又是好几万,实在没钱交了,熬不住了。

我哑然,觉得无话可劝。

他问我,你咋样?

“这两年,我也没挣钱,所以犹犹豫豫来得晚,谁知今年更...”

“我回去种花椒树了,准备多收点地好好干一番。”又见老靳眯着眼笑。

我说,你不怕花椒扎手了?

他继续笑。

“扎手也比这样踏实啊,漂泊了大半生,我也累了,回去陪陪老母亲,好送她走,免得遗憾。”

我打趣他,你终于不当奸商了。老靳拿手捶我肩膀,我又笑,两人却渐渐笑不出来。

老靳和我道了别,我说了句保重,嗓子梗住了,说不出其他。我很后悔当初没有尝尝他的罐罐茶。

他和妻子走在了那黄叶飘零的大街,火车站有十公里远,他们只能一路步行,他们的背影越来越远,偶尔见他回头看看。

我继续走,天更阴沉起来,秋风越来越冷,冷得我直打哆嗦,我又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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