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球与砖塔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不一样】之听感
我,在等你;
路,朝向窗户的深处。
北岛
0
半开的窗户,月光被风呼呼吹入,枕边的厚实的笔记本被掀开,哗啦啦的翻页声,像低声的呢喃流淌进我耳中。
我醒来,忆起梦里我的朋友们在对我说话,之间有我亲爱的人,在他们消失的日子里,我苦思冥想,怎样让他们再重返我的世界。
那笔记本上有我的一行行字迹,通过这些长短不一的语句,我能清晰地听到我对他们的召唤。
我伸手拿过笔记本,将它塞进枕头下,垫高我的头颅和思绪,另一只手摸着圆珠笔,在顶端的按钮上,用大拇指压下我的构思,笔尖冒出,喀嚓一声又缩回,这样反复,和床头柜的方形闹钟秒针的滴答声互为一体,我每天每夜即这样,不断期待着朋友们复归原位,使我与他们彼此的关系排列清晰、正常,尤其是我爱的那人,我将同他永远厮守再不分离……
1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的G县,那时手机和网络还没流行开,晚上很多人的娱乐是去打台球,而叶小羽偏爱伍彩云守的那张台球桌。
晚上一旦有空,叶小羽便会约上朋友,来到星星广场,在周边一溜的台球桌前,找到伍彩云那一张,和朋友边打台球、边不时地与伍彩云找话说。伍彩云坐在一把可以折叠的银白色轮椅里,有时候会打毛线衣,有时候会看一本小说。
她总是和他一问一答,并不特别亲近,也不生疏,偶尔会因为某个有趣的话题发出几声低笑。
叶小羽每每笑时,伍彩云心里便是一阵澎湃似的激动,他定是感觉幸福,因为她开心地笑了。而这开心是因为他某一句有趣的话。
大家都知道叶小羽暗恋着伍彩云,但大家不知道伍彩云是装糊涂还是真不明白。
伍彩云的父母问过女儿不止一回,说那汽修场的高高大大的小伙子是不是喜欢你呀?
伍彩云总是用同一句话回复父母,根本没有的事啊!
伍彩云从来不觉得这有可能,即使发生了,在她想来那也仅仅如一个泡沫转瞬便会破裂,她对男人和美好的爱情在她十四岁时折断了双腿后就放弃了。
所以伍彩云意识到了叶小羽对自己的好感、进而追求,她非但感觉不到高兴,反在内心中觉得厌烦。
伍彩云由此生出一种莫名的怨气,表面上虽然没流露出来,但却不时地,偷偷地,在叶小羽未曾察觉的情形下瞪他几眼。
叶小羽自是浑然不知,他在伍彩云若即若离的态度里,对这个相貌可爱、大眼忽闪忽闪如两颗晶莹的黑葡萄的断腿女孩愈加迷恋起来。
2
终于有一次,叶小羽鼓足了勇气对正在低头打毛衣的伍彩云提出了约会的要求。
他说,我想请你吃好吃的。周末晚上能抽出点时间么?上回听你讲,韩国电视剧里的五花肉很养眼,再配上一瓶烧酒,想来就是无比的美味了。
伍彩云没抬头,叶小羽等了半晌,才听她不冷不热地回道,谢谢你哦,但是周末生意好,我应该没时间。
叶小羽口气里满是恳求地说,平时也可以,在不忙的时候。你不要马上拒绝我好吗?
伍彩云有些不快地解释道,你知道的。我啊,总坐在这儿,我也并不乐意如此,但没办法,而我从来不出去吃饭,只是家里人做好了送来,更别说和陌生人去餐馆了。我讨厌那种感觉,被人推着去吃饭,如果遇见台阶,还得让人抬抱着上去。
叶小羽有些发窘,同时又显出几分失落,他脸上的表情突显抱歉,说,哦。对不起。我只是想请你吃你跟我聊过的韩国烧烤,正好在西街有一家刚开业,我以为你会喜欢。
过了一周,叶小羽再邀伍彩云,这次是去公园,他说,春天了,百花绽放,可以去欣赏欣赏。
伍彩云说,你说的是离堆公园么?那儿要收门票,残障人士也不优惠,价格挺贵的,好像一个人一百多。我不去。
叶小羽说,门票我已经预订好了。我觉得,正好是下午,没什么人打台球的时候,你可以去看看,那儿什么花都有。
伍彩云听她说什么花都有,便有点动心。她沉默,没有回绝。
叶小羽忙跟进道,正好明天下午,两点钟,我来接你。
伍彩云说,你不用上班么?
叶小羽说,明天正好倒班休息。
伍彩云说,你这是事先准备好了的哦?
叶小羽笑道,肯定要准备好呀。我邀请人,都是诚心诚意,之前必须安排好。
伍彩云说,你是对女孩都这样么?
叶小羽说,这怎么可能!
伍彩云娇嗔一笑,说,好吧。但我们先讲好,我只在那儿待三个小时,不吃晚饭。
3
三月,温煦的阳光,蔚蓝的天空,白云飘飘,叶绿了,花开了,水清了,叶小羽推着伍彩云进入离堆公园。
在姹紫嫣红的排列与映衬下,坐在轮椅上的伍彩云显出了难得的兴奋和欢喜。
他推着她,缓缓地朝山道上前行,两边有层次的、大片大片的花浪成梯级状向上延展,全然一幅大自然美轮美奂的图景。
他说,你是第一次来这儿么?
她说,是呀。以前家人来过,让我跟他们一块儿,我没来。我怕麻烦。
他说,你那是心理作用。
她说,哈哈……
伍彩云开心地笑,她粉唇绽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在春日里显得分外耀眼夺目,看到这笑,叶小羽内心的甜蜜感蔓延至全身。
这次游览公园的经历,增进了他们的亲近度,在很长一段时日,他们的关系变得暧昧,但又没到达男女朋友的那种地步。
叶小羽想继续加强这种关系,几次试图对轮椅上的姑娘表白,但都被她故意打岔绕了过去。
伍彩云对于恋爱、让叶小羽做自己的男朋友没信心,她想,如果自己不愿意被伤害就不要迈出第一步。
然而终于还是有一次,叶小羽来打台球,到了深夜伍彩云收工的时候,他推着她送她回家,他不管她的反对,一骨碌把事先准备要表白的话一字不漏地复述出来,其内容真挚感人,换谁都会动容,但伍彩云却毫无反应。
两人沉默了一阵,他有些沮丧地说,我们相处的日子也不算短了,我的心意你应早就明白,可是你这样一味地回避,总也不是个办法啊。你好歹也考虑点我的感受吧!
他最后一句明显有埋怨的口气。
伍彩云提高嗓音,说,我早说了不可能。是你自己不相信我这话。因为我不会对任何人抱希望,所以任何人也别对我抱希望。
他低声咕哝,你真是铁石心肠。
她冷笑着说,对。可是你不是现在才知道的吧!
后来,他们没再说话,把她送到家门口,他转身就走了。
将近半个多月的时间,叶小羽没再去打台球。
当叶小羽再出现时,带了一个女孩来,说是他的初中同学,在附近的老马酒店做前台,他说这些并没看着轮椅上打着毛衣的伍彩云。
伍彩云对那女孩露出淡淡的微笑,说,欢迎啊。以前他老来照顾我生意,这些日子没来了,原来是和你在一起哦。
那女孩生着一张瓜子脸,五官搭配并不精致,谈不上多漂亮;身段和一双长腿却很亮眼。
她弯下腰热情地和伍彩云握手,并自我介绍叫苏玉,说自己不会打台球,所以今天缠着让叶小羽来教教她。
苏玉的这番表现让本来想刺激伍彩云的叶小羽忽然觉得很尴尬。
叶小羽有些不快地瞥了苏玉一眼,而这一眼恰巧让伍彩云看个正着,伍彩云立时心中变得欣喜,这与刚才她的心痛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4
苏玉的出现像是一个插曲,却引发了伍彩云的思考,她渐渐开始明白自己内心深处的念头,这在她之前是完全没有理解的。
她其实已经对叶小羽有了好感,会因为他带来一个女孩隐隐感到心痛、会吃那个女孩的醋,虽然表面上她尽量显得平静如初,由此内心激荡起的波澜却让她很是恼火。
这是不争的事实啊!伍彩云在心里对自己这样说,我对他动了情,是在不知不觉里开始的。
之后伍彩云便打算不再回避叶小羽的亲近,因为回避也没用,反而是自欺,不如顺其自然。
有几日,苏玉单个儿来打台球,说自己复习操练,慢慢技艺会精湛,然后可以真正和叶小羽对绝。
伍彩云说,你还真爱学习。看你这架势已经很自如了,再过几日打败叶小羽就是很简单的事了!
苏玉说,你太夸奖我啦。我只是想培养自己的一个娱乐爱好,业余时间我除了看电视,什么都不会。有时候别人问我平时空闲喜欢做什么,我只能千篇一律地回答看电视,别人不觉得烦我都觉得烦了!
伍彩云说,原来是这样哦。那你好好练习吧,我这里每局只收你半价。
等叶小羽来时,苏玉早已离开。苏玉似乎是计算好了的,故意错开时间,他们俩之后很难碰上面。
伍彩云告诉叶小羽,你那初中女同学来过了。
叶小羽说,她来干什么?
伍彩云说,来练习球技。她说她要赛过你,你也不来教教人家。
叶小羽哭笑不得,说,她这段时间也没联系我呀。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
伍彩云说,苏玉是不是喜欢你?
叶小羽说,不知道。要不她再来的时候你帮我问问。
伍彩云说,好啊。我到时候问问她。但换过来讲,你呢?喜欢她么?
叶小羽说,不喜欢。我只是把她当同学和普通朋友。
伍彩云面无表情地哦了声,内心却很满意。
叶小羽说,我喜欢的是谁你不知道么?明知故问。你这是在有意地考验我吧。你防范心真强,我告诉你,防谁也别防我,我是永远站在你这边的。
伍彩云说,我不希望你站在我这边,我希望你跪在我这边!
叶小羽笑道,你是让我给你求婚么?
伍彩云说,别得寸进尺啊。
叶小羽说,我只想跟你在一起。
伍彩云说,你全想好了么?
叶小羽说,每天都想。感觉想得太多,现在都不愿意想了。我把我们在一起时的困难全部设想到最差情况,但是最后我仍想跟你在一起。
伍彩云说,哦。
叶小羽说,哦什么?
伍彩云扑哧一笑,说,那我们就试试吧,看你能坚持几天!
5
苏玉有天下夜班,骑着小绵阳摩托车,她故意在回家的路上绕了一圈,穿过星星广场,朝她熟悉的那张台球桌方向望去。
她如期地看到了两个准备收工的人影。他们并没注意到她,她又悄悄地溜了。
回到家里,躺到床上,苏玉脑袋里仍不由自主地浮现那两个影子愈发亲近的画面。
他推着轮椅,挎着伍彩云的坤包,两人说笑着,漫步在夏夜无人的街道。
而后,在一棵香樟树下,叶小羽蹲在轮椅前,两人手握手,脸渐渐贴到了一起,接着是唇舌交融,热烈相吻,最后发展到绝对的少儿不宜。
这些限制级的画面让苏玉大为烦躁,在床上辗转反侧,末了,她跳下床拉亮灯,找到一瓶啤酒咕噜咕噜地一口气喝完。
这样苏玉才觉得舒服些了,重新回到床上,思维放松下来了才一点点地进入睡梦。
苏玉对叶小羽的暗恋,从初中就萌发了,如今在同学会上再次相见,那种爱慕的感觉又复燃,或者说,这种单相思的喜欢在苏玉的心中就没消失过,但也从未流露与表达过。
苏玉总是鼓不起勇气告诉叶小羽,她开不了口,几次想咬牙说出的话,都以张嘴却无声结束。
现在横亘在她与叶小羽面前有一个坐轮椅的伍彩云,她很纳闷他会喜欢那么一个女孩,她想,他难道是寻求另类的刺激么?这确乎与众不同。
苏玉被叶小羽的偏好刺激了几分,虽然轮椅上的女孩五官颇为乖巧,但就整体上来说,和自己是没法比的,自己却在爱情方面输给了她,很难叫人接受这结果。
苏玉在琢磨如何让叶小羽对伍彩云死心,但现在还没有具体的方案。
她想,首先自己得更了解对手,了解并掌握伍彩云的弱点,这样她的计划才更能详尽、更有施展与发挥的空间。由此,之后一旦有了可行的规划,执行起来也就更容易更简单。
苏玉亲近伍彩云的重点在于窥探她究竟对叶小羽是什么态度。如果伍彩云根本不喜欢叶小羽,仅是叶小羽单相思,这就很好办了。
最糟糕的是双方都有感情,这样苏玉希望就会彻底无望,不可能再有多大机会去争取叶小羽。
苏玉几番观察下来,并不敢完全确定伍彩云的心意,或者说,很难判断。伍彩云给她一种模棱两可之感。
苏玉想,算了,直接问吧,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生生地卡在喉咙里。
最后,苏玉想出了暗示,或许可以套出伍彩云的话,但伍彩云遇到这种情况就装得很糊涂。
比如苏玉说,你不觉得他对你有点奇怪吗?
伍彩云说,你讲的是叶小羽么?我们认识的时间不长,是觉得他这个人有时候神神叨叨的。性格使然吧,但有时候回想起来,也觉得他很好。我提醒过他说话不要老那么不过脑子,他则回我说,这是有趣,让我要多点幽默感。但我不觉得那是有趣,他这一点很烦人。
苏玉说,你对他的感觉时好时坏么?
伍彩云说,对呢。时而觉得他这个人很好玩,时而又厌恶他那些无聊的神神叨叨,这个跟我当时的心情有密切关系。
苏玉说,他好像对你和对别人有所不同。
伍彩云说,是呢。他应该是同情我,又加上喜欢打台球,所以经常来照顾我生意。这一点我觉得他很好。
苏玉说,你不认为很特别么?
伍彩云说,对呀。因为我坐轮椅上别人看我都很特别,照顾我变成他们善良的体现;而叶小羽似乎很享受对我这种体贴同情。有时这对我也是一种负担,因为我不总需要同情可怜,他们那样最后搞得我像一只小猫小狗,反而让我心里很难过。
苏玉终于忍不住说,他不光仅仅是对你的同情可怜吧?
伍彩云说,哦。你的意思是,他有更严重的偏好么,从可怜进而生发出悲伤的爱情?
苏玉说,怎么会是悲伤的爱情呢?重点最后是变成了爱。这,不,是,挺,好,的,呀?
伍彩云笑道,对我是悲伤的。所以我是不会接受的。
6
苏玉清晰地意识到伍彩云那是自卑、是坐在轮椅上的无奈。没有勇气接受正常人的爱情,而选择了逃避模式。
苏玉大抵明白了伍彩云的心思,根本就对到来的情感持漠然关闭的态度,这也算一种心理障碍吧。但也仅仅属于心理障碍,并非完全不能解除,比如叶小羽更努力的话,伍彩云的壁垒就很有可能一点点地坍塌。所以叶小羽对伍彩云有多爱,与他的执着性,决定了伍彩云最后的变化。叶小羽的坚持,将改变这一切,如果他有足够的耐力,伍彩云最终会投入他的怀抱,而自己想得到叶小羽的愿望则将彻底泡汤。
苏玉如此思忖着,自己感觉她与叶小羽的距离变得越来越遥远。她这样想多了,沮丧日益增加,最后成了一种抹不去的烦恼,让她既恨恼又无奈。她一再告诉自己,叶小羽亦不过如此,并不值得她过分地留恋,然而总是只那么一说,转念,又变作,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这天晚上,苏玉下中班,吃了晚饭,她又溜达着去到伍彩云的台球铺子前。
没有顾客,伍彩云正坐在轮椅上认真地打着毛线。
苏玉笑着跟伍彩云打招呼,问,你这是给谁织衣服呢?
伍彩云说,是围巾。
苏玉说,马上夏天了,应该用不着了呀。
伍彩云说,到了冬季就可以用了啊。时间转眼就过去了,很快的。
苏玉说,我问你给谁织的,你还没回答我呢。
伍彩云抬眼看着苏玉,怪怪地笑了笑,说,这是秘密。
苏玉在心里冷哼了声,暗道,你不说我也知道。
伍彩云接着说,这围巾有两米半长,也可以做包头巾,我要把这个喜鹊花纹钩出来,钩法很复杂,所以需要很长时间;我估摸到了今年九月中旬才能完工,那时候入秋了,天气渐渐变凉了,这围巾也恰好能派上用场了。
苏玉上前看了看那围巾和所谓的喜鹊花纹,感觉并没什么特别,其实她压根儿也没兴趣,嘴上只是笑呵呵地说,这确实挺好的呢。希望你送的那个人也会很喜欢!
伍彩云面色微羞地说,恩。他应该会很喜欢的。现在我才开始织,还看不出这围巾的亮色,等过两个月你再瞧,就能发现它有多漂亮了。
苏玉调侃着说,哦。听你讲得这么好。你也给我织一条吧,我不让你白织,我可以付钱,多一点也无所谓,想来,到了寒冷的冬天,我也应该有一条漂亮夺目的围巾戴在脖子上呀!
伍彩云笑了,爽快地点点头,说,可以。两条围巾我可以每天换着织,我只收你的成本价就行了,但我给你勾孔雀花纹,那种图案更适合你。
苏玉忽地有些感动,说,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温暖呀。
伍彩云说,有吗?我只是觉得我们已经算朋友了吧,给朋友织条围巾不是举手之劳的事情么?
苏玉说,嗯嗯。对对。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7
苏玉的心因为伍彩云的好意变得有点震颤,她从没想过她们会是朋友,而她一直认定她们是情敌,是彼此暗自讨厌的对手,这才理所当然。如今伍彩云的这番说辞,着实打动了苏玉,苏玉倒感到自己的渺小惭愧,觉得自己境界太低太狭隘。
她对伍彩云说,你这人真单纯。现在看如一张白纸,我的意思是,没一点污染。
伍彩云说,你太夸奖我了。我呢,并没你想象得那么好,私下里其实毛病一大堆。
两个人变得异常亲近起来,有了一种突然发现对方原来是知己的心情。她们聊得越来越投机,接着谈起一件怪事,连叶小羽的出现都不曾察觉。
叶小羽站在她们身后听了小半会儿,突然笑出声,他原本是没想要这样,可却难以自控地失声而笑,笑过之后他便后悔了。
两个女孩被她的笑吓了一跳,悻悻地抬眼瞅他。
叶小羽忙解释,我可不是有意偷听呢。我是觉得这挺有趣,你们讲到老马酒店后面胡同那废弃的砖塔,我就忍不住想插进来。
苏玉说,什么忍不住?
叶小羽说,就是传说的闹鬼呀。我晚上经常路过那儿,也进去过n多回,但完全是胡扯。那儿什么也没有。就是个废弃的砖塔。
苏玉说,我听酒店同事讲,他们下夜班,砖塔二层有灯光,有次还见着一对男女的身影钻进砖塔里。他们说,两个人手拉手不像是在走路,而是脚下没根,是在漂移。
叶小羽说,什么漂移啊,不如直接说飞好了。其实,那砖塔东边三百米有个倩倩茶餐厅,你们知道是做什么的吗?
伍彩云说,听名字不就是喝茶吃饭的馆子么。
苏玉倒听出了叶小羽的弦外之音,说,难道是有人在那儿干坏事?
叶小羽说,对。但不是情侣,而是找茶餐厅里的小姐,我那几个修车厂的师兄就那么干过。这都成公开的秘密了。
伍彩云说,啊。还有这么恶心的事情。那地方不成了藏污纳垢的场所了吗!
叶小羽说,反正也没人管。到最后居然有人传闹鬼,这不太搞笑了吗,世界上哪里有什么鬼啊!
苏玉说,你怎么就敢那么确定,也许是鬼在里边,人也在里边。
叶小羽说,那就是瞎传。把嫖客和小姐当鬼了。
苏玉说,哦。看来你也同你那几位师兄一样,去体验过啊?
伍彩云噗哧一声笑了,说,叶小羽,我们今天都是第一次听说这事,你倒是熟门熟路,讲得有鼻子有眼,真是不简单哦。
叶小羽脸立时羞红,赶紧说,我也是听他们回来讲的。我可没掺和过那种脏事,更没和他们去过那砖塔。但稍微有所了解点的人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你们可别把我乱想成那种龌龊的人。我这个人在情感上是有洁癖。绝不会乱来!
苏玉说,呀呀,把自己打扮得这么高尚,你这也太假了吧。
苏玉带着嘲笑的口吻,但表情却很亲密,看上去就是在逗叶小羽。
伍彩云对苏玉说,他跟我讲过,他现在都还是童子身呢!
8
叶小羽说自己是童子身,伍彩云与苏玉内心承认。她们了解叶小羽,明白他是一个专一而纯情的人。所以她们才喜欢他。虽然表面上开玩笑,实际却不当真,只是拿叶小羽取乐。
叶小羽也看出来了,他不再喋喋不休地辩解。
他突然有了一个提议,等会儿伍彩云收工,他们结伴去砖塔溜达一圈。
他问她们有没有兴趣。他解释说,这样正好让你们见见那儿到底有没有鬼。
伍彩云说,你不是讲没有么,只是乱搞,我为什么要去。
苏玉说,你也别全信他的,就当去看个热闹也不错。
叶小羽说,对啊,倘若看到了龌龊的画面我们赶紧就离开呗。
伍彩云说,还是你们去吧,我行动也不方便,也不乐意看到那种场景,那样我会忍不住呕吐,最后搞得大家都难堪。
后来,叶小羽和苏玉是把伍彩云先送回家,然后他们俩去了砖塔。
时间过了凌晨,他们是打算去随便瞅瞅,接着很快各自回家。然而他们进入了那废弃的砖塔,却再没出来。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伍彩云都没见着他俩任何一个来打台球,再过了几日,他俩失踪的消息便沸沸扬扬地传开,直传到了伍彩云的耳朵里。
伍彩云心里已经隐约有了不祥的征兆,如今做实,她觉着自己一下子被抽空,那一瞬,眼前天昏地暗,几乎晕倒。
那天她很早就收了铺子,下午六点不到就回了家。
妈妈问伍彩云是哪里不舒服么?她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大致给妈妈说了下。
妈妈吓了一跳,说,我的天,真有这种事情呀,幸亏你夜里没跟他们一起去哦!
次日,两个警察找到了伍彩云,问她情况,做了一个笔录。
警察问伍彩云确定两个人最后是去了砖塔么。
伍彩云回答是的。他们朝那个方向去了。
警察在砖塔里进行了细致的勘察,并没发现两个人的足迹指纹,更没找到两个人的尸体。
警察对伍彩云说,是不是他俩临时改变了主意,你作为他俩的朋友,再想想他们会不会去了别的地方,而这个地方你也很熟悉?
伍彩云沮丧地说,他们就是去了砖塔,不然就是回家了,其它地方我想不到,应该也不会有别的地方。
警察走后,伍彩云躲在自己的房间里放声悲泣,之前她都一直忍着,这回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哭了足足半个小时,然后她压抑过久的心情渐渐有所舒缓。
接着,伍彩云开始认真地回忆那天晚上的每一个细节,回忆叶小羽和苏玉说的话、脸上的表情,和他们送她到家门口与她挥手告别的模样,前前后后细琢磨下来,并无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9
夏夜,风吹着热气,荒废的砖塔周遭,孤零零的两盏路灯闪耀,蚊虫大批大批地在这橘红色的灯火间舞动,细碎的嗡嗡之声随耳即可听见。
砖塔位于一条窄小胡同的深处,共有三层,最下边的铁皮门有半边已经没了,另半扇向外敞开着,椭圆形的门里黑洞洞一片,如一张阴暗残缺的嘴。
一个人影倏地从门里闪出,接着又出来一个,两人交头接耳地说了几句,然后手牵手出了胡同,灯光下可以辨别出是一对男女,女人浓妆艳抹,穿着暴露,一瞅便知不是什么正经女人,男的四十出头,挺着啤酒肚,头发中间部位大面积秃顶,灯光一照就形成一个亮圈。
这是一对正交易完了的妓女与嫖客,两个人在胡同口分手,而躲藏在砖塔外的一棵老榕树后的伍彩云目睹了这一切。
伍彩云觉着一股恶心劲冲上喉头,不住干呕了两声。
她思忖,那晚苏玉和叶小羽是不是也碰见了同样的狗男女。他们或许就没进砖塔,因为厌恶回去了,如果是这样,他们的失踪就与砖塔没关系。但这只是假设,目前最大的嫌疑仍是这砖塔。倘若他们进去再没出来,由此失踪,而那些妓女与嫖客仍很自由地在砖塔里进出,并无异样,便说明狗男女进到里边就不会消失,果真这般,这砖塔即是个只配收纳肮脏而排斥清白之物的鬼地。
伍彩云这样推想着,对于先前决定要勇闯一下砖塔的坚定之心,此刻动摇了。
她转动轮椅朝胡同外驶去,同时想,我今天状态太差,受不了那里边的污浊气,只有等下回我鼓足了勇气再去一探个究竟吧。
伍彩云启动了电动轮椅模式,轮椅开始加速,逃跑似的冲出那条幽暗的胡同。
回到家,她生怕沾染了晦气,在浴室里认真地洗漱一番,才到自己的房间睡觉;当夜她梦见苏玉和叶小羽,他们告诉她,那儿可不是什么砖塔,那儿是个坟墓,塔其实只是墓碑。
伍彩云看他们身体摇摇晃晃,面色苍白立在她跟前,她的第一个念头便是鬼。
她哆哆嗦嗦地问,那你们是进去了么?
苏玉说,嗯。进去了。所以才来告诉你这个秘密啊。
叶小羽接着说,我们特意来提醒你千万别进那砖塔,不然你也会跟我们一样被杀死。
伍彩云说,可是那些人却没事啊?
苏玉解释道,他们根本不是人,所以不会有事。
伍彩云说,我先前就这么推想了,没想到果然是这样。
苏玉说,你推想了什么?
伍彩云说,和你们刚才讲得差不多。那怪塔专门害好人,而那些龌龊肮脏的人进去却安然无恙。
苏玉说,看来你比我想象的聪明。
苏玉咧嘴笑笑,张开的嘴里泛起了一股血沫,禁不住吐了一口。她忙解释说,你不用害怕,这是每天淤积起的血太多,情不自禁地要呕出些。
伍彩云说,你们都这样了,还吐血啊。我还以为不会有这方面的东西了。
叶小羽说,吐的,跟活着时人吐痰类似。
伍彩云说,哦。可是,你们现在怎么样了呢?是不是很快要到地府去报到,准备排队进行轮回的事。
苏玉吐了一大摊血,喉咙里发出呼呼的喘息,慢慢平和后,她看看发愣的叶小羽,又瞧着一脸对他们充满关切和疑惑的伍彩云,苦笑道,我们现在只是被囚禁在砖塔下边的墓室里,接下来该何去何从我们也不知道呀,可能需花点时间等待通知吧。
10
伍彩云小时候听过一个故事,每天下夜班的人必须经过一个废弃的建筑物,大抵是一栋烂尾楼,楼中心的部位,几扇没玻璃的窗户里会冒出白光,形成一团圆形的发光体,吓得人们都不敢正眼去看,全低头急急地走开。
后来,有位胆大的人禁不住强烈的好奇心钻进了那楼,在第三层的一间房里发现了一大堆闪着森冷的、雪白光亮的白骨。
这一看便知是人骨头,脚和腿骨放在最下面,中间覆盖着身体的骨架,包括手骨,最上面是十多个耀眼的骷髅头,摆成一个标准的圆圈。
这是死去的十多个人组合成的一个发光体,半夜,下班路过的人看到的如太阳一般闪烁出的光亮,即是从这儿发出。故事到这儿就结束了,现在伍彩云从梦中醒来,忽然想起了这故事,想起这故事又情不自禁地把它与那古怪的砖塔放到一起,两者感觉有很多类似处。
伍彩云琢磨那故事,推测那胆大的人之后会怎么做,倘若换成是他,她又会怎么做。
她有一个解决方案,便是把那些白骨下葬,并请庙里的和尚给他们做三天法式超度,让他们安息,回到他们应该去的位置,想来那样之后,他们也便不用深更半夜躲在那废楼中发光吓人了。
她想,那怪异的废砖塔里多半也有怨灵作祟,必须发现他们,并进行安抚,进而做法超度。但也有区别,故事里的废楼只是显现吓人的光亮,而那砖塔却会害人,且只害清白之人,所以必须找个品行不佳的人进去认真察看。
由此,伍彩云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倩倩茶餐厅里的小姐,希望找一个机灵的,付她钱,让她到砖塔里去仔细搜寻一番。
事情比伍彩云想象的简单,她给茶餐厅打了电话,预约了吃食和特殊服务,当一名妖艳的女子提着一只打包盒出现在她的台球铺子前,女子惊讶地盯着收单接货的伍彩云,张大了嘴,半晌才说,我不接同性客人的哦!
伍彩云先也是一阵紧张,但随后感到因为特别的顺利进而对那女子露出了欣喜的微笑。
那女子自称叫米欢,三十出头,她听了像个小丫头似的伍彩云的讲述,笑道,妹妹,你怎么还相信这种事,这属于封建迷信哦。
伍彩云说,我只是想让你去那砖塔里帮我查找是否暗藏着密道通往地下,或者埋着有白骨之类的怨灵在作祟,而你的劳务费我会按价付给你,你不用担心。
米欢说,哈哈。我担心什么。我只是劝你啊,妹妹,一看你就是个实诚人,所以你搞这一套不是我不愿意帮你,而是根本就等于浪费钱。我没必要挣你这个钱。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伍彩云说,我不懂哦,难道你是担心进了那砖塔自己有危险?
米欢说,什么呀。那地方我跟客人去了不下几十次了。我是说让我进去寻找你所讲的白骨怨灵啊,都是你想象的,那里边就堆了一些垃圾,在二层放了几张充气床,专门用来干那事,其他就什么都没有了。
伍彩云说,不是有垃圾么?你帮我看看那些垃圾里有没有线索。
米欢说,妹妹,你是想你那两个朋友想得有点走火入魔了吧?
伍彩云说,我给你四百块,你去砖塔认真帮我找找,你说的垃圾也仔细翻检下,看看能不能找到些特别的东西。
米欢显出无奈的模样,说,可能我是注定要帮你打开这个心结吧。这或许是天意。行,我去帮你到那儿好好搜索搜索;但四百太多了,你给我一个快餐费两百就成。
11
天将擦黑,米欢出了倩倩茶餐厅,直奔不远处的砖塔。
她轻车熟路地走进去,每层逐一搜寻,她戴着塑胶手套,打着手电筒在各墙角的垃圾堆里详细翻找。
在她预料之中的是发现了很多用过的避孕套,而预料之外的是见着了一只包裹于灰土泥块中的牛皮封套的笔记本。
她擦掉笔记本上的污垢,顺手打开看了看,大部分都是空白的,只有前面十几页一些断断续续不连贯的文字。
伍彩云收到米欢送来的笔记本,很是失望。
米欢说,就只有这个东西看上去有点可疑,其他都是垃圾了。我还赶着去上班,你自己翻着瞧瞧看有用没用吧。
米欢走后,伍彩云捧着那仍散发着垃圾气味的淡红色笔记本,在台灯下认真地翻开,第一页第一行,某月某日,周三,天气晴,小强又来找我了,我们一起出去玩,在欢乐谷坐了海盗船和过山车,并吃了香草冰淇淋,到夜里我们去欣甜酒店开了房。这是我第一次答应和他睡觉。他显得很兴奋,趴在我身上亢奋得全身震颤,我也被他带动,其间有了两次高潮,但我都忍住没告诉他。这一晚他要了五次,到最后天都快亮了,我们才精疲力竭地沉沉睡去,直到中午才醒。
某月某日,小强提出跟我结婚的要求,但被我断然拒绝,我无法同他组成家庭,我不能被束缚,这是我最为恐惧的事,是我不能被突破的底线。他说我已经是他的人了,他说的是我们睡了,然后他就这么认为,我觉得很好笑。他这是太老古董了,居然还说必须对我负责,用这个借口证明我们必须在一起而结婚的合理性。我的坏脾气于是难以自控地上来了,对他大发作了一通。他吃惊地看着我气急败坏的样子,最后总结说我不可理喻,是个过分神经质的人。他走后我大哭了一场,翌日便离开了东川市。
某月某日,成都的天气转暖,一派绿莹莹的春色好风光。这是我在花月茶餐厅工作的第十天了,我已经变得习以为常,我对自己如此迅速适应了这种环境感到十分的诧异,这是不正常的表现啊,我的内心果然像某位朋友曾所断言的那样,她言之凿凿地说我性格中藏着一个邪恶堕落的魔鬼。这朋友现在也跟我在一起,和我成了同事,我们从小就是邻居,一直要好,到如今仍是死党,相互信任和依赖,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
她预言我性格中堕落邪恶的部分,最终将主导我,我半玩笑半讥讽地对她回击道,彼此彼此啊!
她说,我不一样。我做的是管理工作。并不陪客。但你却是主动跟经理要求去陪客,放弃了前台收费员的工作。
我说,我只想喝酒,于是我觉得陪酒的工作还不错,而且可以喝到我根本买不起的昂贵的路易系列品牌,那可是我一生的最爱哦。
她说,别找借口了。你会一步一步地从陪酒到陪睡,一个男人,两个男人,三个,四个……
我说,你会帮我,时时提醒我的,不是吗?
她苦笑,说,哦。我发现原来我这一辈子最重要的功能是避免你不断地向下滑,阻止你不坠入肮脏的地狱中去!所以我现在就警告你适可而止吧!
我说,有你在我自己也放心,我就不会变得太离谱,哈哈……
12
某年某月某日,这个客人很会体贴人,点了我最喜欢的奢侈酒,并说他家里还有两瓶现在已经绝版的珍藏品,说我太懂酒了,配得上那藏品,邀我下回,或许就是明晚去他那儿共同品尝。我心里乐开了花,我想,即使明晚他让我去了,我跟他睡了,只要能喝到那珍品酒,我也心满意足。
日记到这儿便没了,似乎是猝然中断,伍彩云预感日记的主人很可能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而这同那个邀她去品酒的客人有直接关系。
G县属于成都的郊区地带,也就不到半小时的车程的距离,那么请日记主人喝酒的地方只要开车很快就能到达,他选择的地方难道就是那砖塔么?或者更确切地讲,这是一个提前为日记主人布下的陷阱。
看日期日记也就去年四月初写的,离现在也就一年多点的时间。
日记埋在砖塔的垃圾堆里,那日记的主人呢?伍彩云不由自主地联想下去,感到后背一阵发凉。
她自言自语地说,那女人多半也被扔在了砖塔里。
被那个客人骗到那儿杀害了,把她的包留在了砖塔中。包里有日记。可是,那包呢?单独在垃圾堆里找到了日记,装日记的包却不见,这不是很不合理吗?
或者包和日记被那个客人分开丢弃了,包被在砖塔出出进进的妓女与嫖客里的某一位捡走,或者觉得那包还能用,或者捡的人把日记从包里拿出,看看没什么价值,又随手扔进了垃圾堆中。
应该去挖地三尺找一找,但这样又得雇米欢帮忙,她会干吗?最主要的问题是,水泥地怎么挖开,或者得找到通往地下的暗道,其中必然有某种机关,这样找下去很花时间,而且并不一定会有结果。
伍彩云觉得陷入了重重的困惑中,挖开砖塔的地面,凭米欢一个人的能力是不可能的,那个邀日记主人喝酒的客人也不可能用铲子在水泥地上刨出个深坑把日记的主人埋了。只能是最后一种,即,原本就有个地下迷宫,他知道怎么进去,而真正邀约的场所就在地宫里,他领她下去了,
结果把她杀害了。可是,可是,问题又来了,那本日记怎么没有被带到地宫,而扔到了砖塔地上的垃圾堆里?
伍彩云转念又想,当下是该去成都,可是我这坐轮椅的人着实不方便哦,思考下有没有在那边的亲戚朋友,或许可以帮自己找找那日记里写的花月茶餐厅的所在,进而了解日记主人的下落。
结果是没有可以相托的亲戚朋友,自己也无法独自去成都找花月茶餐厅。
后来这件事便被搁下了,那本日记让伍彩云放进了床头柜的抽屉里。
伍彩云起先仍在晚上准备着,等待着梦里再度见着两个朋友。两个朋友会告诉她下一步该如何去做。
一夜过去了,两夜过去了,十天半月过去了,她的梦中再没出现叶小羽和苏玉。她多么想梦见他们呀,跟他们说说现在她的困惑,然而,他们却就此无影无踪,仿佛根本就没出现过一般。
13
入秋了,细雨绵绵,晚上来打台球的人也很少,所以这段时间伍彩云很早就收工回家,待在自己的房间里蒙了被子睡觉。
这天一时半会儿又睡不着,便戴上耳机听卡带放出的歌曲。
听着听着,总能听到别的声音,由近而远、由远而近,由细语变作嗤笑,她即处在了半梦半醒中,蓦然感觉是自己与自己在对话。
心中的另一个自己跳出来,显得很是迫不及待,要告诉她什么,但她却听不清那些话。
是很真切的听不清,那个声音不断地讲着,没完没了,直到伍彩云意识清醒。
卡带早已放完,她每次这时候都会努力回想之前的梦和那些话,全然就是她的口气,说啊说啊,但就是听不明白说的是什么。
到下一次又做同样的梦,她便又期待这回能听明白讲的到底是什么。每次落空,每次重复、每次又抱着新的希望,如此周而复始,久而久之竟变成了一种古怪的习惯和追寻。追寻真相,追寻那个内心言语的清晰明了。
她想,听清楚了那些话,叶小羽和苏玉失踪的缘由或许就有了答案。
终于有一回,她照旧躺在床上,再次戴上随身听的耳机,缓缓地闭上眼,按动播放键,磁带吱吱地开始转动,张学友的歌曲响起,那首著名的《吻别》唱到一半,却蓦地戛然而止。
起初伍彩云以为是没电了,准备更换电池,当她拆开电池盖,正准备取出两节七号南孚电池更换,耳机那里却忽地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不,准确讲,是两个人的声音,一男一女,伍彩云一听便知道他们是谁,这两个人的声音一下子让她心里激烈波动,她瞬间既觉着兴奋,又感到恐惧。
秋日傍晚的夕阳,落叶纷飞中飘来两个身影,在后山脚下的柳湖畔与伍彩云见面。
伍彩云见他们比上次要正常了不少,脸色显出红润,嘴巴里也不会咳出血来。
苏玉说,你来得真早。
伍彩云说,我也才到呢,这边的路况不好,坐轮椅来花了些时间。
叶小羽说,真是辛苦你了。不是我们有意要约到这种地方,实在是不得已,因为这儿成了我们在尘世唯一能现身的场所。
伍彩云说,你们昨晚在磁带里叫我到这儿来碰面,我也正到处寻你们呢,你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今天得给我彻彻底底说清楚呀!
叶小羽说,上次讲了的哦。我们被困在了砖塔下的墓室中。你不是派了个女人去砖塔了吗?可惜她根本没上心,胡乱地找了一通便了事,而在一层西北角那方石桌下的圆圈标记她居然没看到,我还特意用白色画的,洒了闪光粉。
伍彩云说,哦。那儿就是墓道入口么?她确实应该没发现。不过她找到了一本日记。
苏玉说,什么日记?
伍彩云从包里取出那本日记递给苏玉,说,你们看看这个吧。
14
苏玉和叶小羽看过那日记,陷入了沉默,一旁的伍彩云说,你们那下面应该还有一个人,就是这个日记的主人,她是被那个客人骗来的。
叶小羽叹口气,忧虑地说,彩云你知道我们为什么今天约着要见你吗?因为你告诉我们这日记的事情与我们要告诉你我们发现的似乎是同一件事。
伍彩云睁大双眼疑惑地看着他们,等着听答案。
叶小羽接着说,这日记的主人跟你长得一模一样。她也跟我和苏玉讲了日记上记的这些事。
伍彩云全身震颤,说,这是什么意思?
苏玉说,彩云,你别紧张,现在我们认为你们只是长得很像,但应该没什么关系。我们在墓室见着那女的,也问了她,她并不认识你。但是呢,现在有点麻烦,因为那个女的说害她的那客人,正在寻找下一个目标,而他寻找的类型就是相貌和自己相像的女孩,于是我和小羽马上想到了你,所以必须来提醒你一定要注意。
伍彩云说,那个客人是什么人?
苏玉说,是个男人,极度变态嗜血,我们现在正想办法怎么抓住他。
伍彩云不安地说,他专门杀女人吗?那我们应该报警。
苏玉说,报了警的,但一直没捉到他。现在我们就是很担心你受到伤害。
伍彩云说,那你们别光担心啊。因为我根本没法注意啊,他藏在暗处,随时都可能袭击我,那样我也根本没招架之力。
叶小羽说,我也想保护你啊,随时随地不离你左右,可奈何我们已是阴阳相隔,见面也只能在这柳湖边,同时也有时间限制,不能超过三个钟头。
叶小羽说着面露悲伤,禁不住眼睛潮湿流泪,把原本对伍彩云的感情在此刻完全表现出来。
苏玉有些不悦地说,这时候可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哦。你这样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伍彩云对叶小羽的表现很感动,忙替他说话,他是好意,太担心我了,这是人之常情,苏玉你不要这样说他啊。
苏玉说,我好像多余了,变成灯泡了,那你们两个想办法吧,我先走了。
苏玉气哼哼地转身要离开。
叶小羽却断喝一声站住,说,我刚才是真情流露,你这是吃哪门子的醋啊!
苏玉顿了顿,但最后还是头也没回地走了。
叶小羽苦笑着对伍彩云说,她就这性格,你别放心上。
伍彩云说,我知道。她很喜欢你。现在你们在地下是该相互照顾,相依为命。
叶小羽尴尬地笑了笑,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白纸递给伍彩云,说,这是通过卢小青,就是那日记的主人的描述而画的那混蛋的画像,你看看,平时注意有没有长得类似相貌的男人出现在你周围,如果有一定要提高警惕,或者立刻报警。
15
两周后,米欢接到了伍彩云的电话,说想让她再帮个忙。
米欢于是到台球室找到伍彩云,问,什么事情,赶紧讲,我还忙着呢。
伍彩云说,你再替我去一趟砖塔。
米欢说,上回我不是帮你仔细查看了吗?
伍彩云说,在砖塔一层的西北角,是不是有一张石桌?
米欢说,塔的一层没有什么石桌,西边墙角上方有一孔圆窗,但早已被木栅封死了,其它就是一些堆积的垃圾。
伍彩云说,你好好想想,真的没有吗?
米欢不耐烦地说,我上那儿又不是一两次了,这个我还用想吗?你到底听到什么了,又整个石桌出来。
伍彩云愣愣地看着米欢,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想、难道我遇见的叶小羽和苏玉只是我的幻觉么?我昨晚去的柳湖边,见到的只是两个幻影吗?还是,眼前这个女人在撒谎?可是她没说谎的理由啊。
伍彩云感到脑子糊涂了,米欢在一旁看到她这半惊讶半恍惚的表情,却忍不住笑道,你这是又受了什么影响哦,搞得跟侦探剧似的。其实吧,我是觉得你心思太重,动不动就朝牛角尖里钻,你啊,还不如放宽心,索性自己到那砖塔走一趟,自己亲眼看看,这样把疑惑与心结都打开。
伍彩云说,我这一切都是为了找到我那两个失踪的朋友。
米欢说,我知道。但你现在这样变得神神叨叨的样子,怎么找人,感觉精神快出问题了,你别人没找着,自个儿先神经错乱了呀!
伍彩云说,你看我很不正常么?
米欢说,是的,妹妹,很明显,你得注意了。
伍彩云盯着米欢的眼睛,米欢的目光流露出真诚的关切。这目光让伍彩云动摇了,她忽然觉得米欢说得很对,所谓旁观者清,她因为迫切地想找到两个人,不知不觉陷进了虚妄的状态不能自拔。
伍彩云在米欢的鼓励与陪伴下,两人次日同去了砖塔。
时至春天的夕阳刚刚落山,余晖未尽,米欢推着伍彩云进到砖塔中。
伍彩云闻到了一股阴暗潮湿的酸气,不由让她干呕了两声。
她转头对米欢说,这儿采光和空气都不好,你们为什么还跑到这儿来交易?
米欢打开事先准备好的手电筒,四处照着,同时回答道,没在一层交易,做事都在二层,那里四个窗户都完好,没有一层这样的阴暗腐臭,这里四个窗户都被木板钉死了。
她的电筒光照到了伍彩云说的西北角,她让伍彩云仔细看,那里只有砖石积起的一小堆垃圾。
米欢说,你那朋友告诉你的就是这堆垃圾么?垃圾是石头桌子?如果真是这么看的,他这眼神也太奇葩了,犹如看到了茅坑,却说是个澡盆。
伍彩云说,想来把这些砖块碎石清扫开,墓道就出现了?
米欢说,你的执念真强啊。好吧,我早做了准备,带了折叠铲,让你好好瞧瞧,你有多么的可笑和糊涂。
米欢从背包里取出折叠铲,让伍彩云用手电仔细照着,然后她展开铲子,专心地清除那堆垃圾。
很快那一小堆破砖烂石被铲子扫荡殆尽,露出灰褐色的地面,米欢又用铲子在那地面上猛敲了几下,并没空心的声响,她擦了一把额头上浸出的一层薄汗,放下铲子盯着伍彩云说,看到了么?什么也没有。就是你的胡思乱想。
伍彩云呆滞的目光渐渐从灰褐色的地面转移到上方的墙面,这时候墙面开始出现裂缝,她惊恐地让米欢看,然后她们都感觉到了周围突然剧烈的晃动。
米欢瞬间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她推着伍彩云就朝塔外冲去,出了砖塔十几米,她们再回头,发现昏暗里砖塔轰然向东边倒去。
16
为什么要向东边倒去,后来伍彩云回想着这些问题,那个场景,黑夜中砖塔轰然倒塌,她与米欢竟然没听到一丝倒塌的声响。
想了许久,伍彩云最后的答案是,东边是指向的倩倩茶餐厅,难道是表达着一种愤怒么?因为那儿的妓女和嫖客把砖塔搞得乌烟瘴气,成了藏污纳垢的肮脏之所。
但茶餐厅离砖塔有三百米左右的距离,倒下的地方是两栋无人居住等待拆除的老式筒子楼,砖塔砸塌了其中的一栋,靠后的那一栋,顶层也被震塌了一部分。
当时,她问米欢听见剧烈的崩塌声了吗?
米欢却用同样的问题反问伍彩云。
之后她俩彼此心照不宣,都感到了震惊,有颤动的感觉,却无倒塌的声响,砖塔在几秒钟内化成了一堆瓦砾废墟。
在回去的路上,伍彩云对米欢说,现在你明白了吗?
米欢说,明白什么?
伍彩云说,奇怪的现象啊。你不是讲我是自己精神上产生了幻觉了吗?现在你也体验到了吧。
米欢半天没吭声,末了才说,是哦。我今晚是大开眼界了。
伍彩云说,那你应该相信我之前说的话了吧?
米欢说,我现在脑袋挺乱的。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根据你的这一番经历,确实有很多神秘无法解释的现象出现。
伍彩云说,也许都是安排好的。幸亏我们去得早,若是在半夜去,里面有很多苟合的人,那样就不是砖塔倒掉那么简单了。会有人死掉。
米欢说,你的意思是我们去才会倒掉吗?
伍彩云说,是我去。你上回去是没事的,不是吗?我那两个朋友也警告过我,千万别去砖塔,否则会遭遇不测,果然是这样啊;不过,幸亏这次有你帮忙跑得快,不然就真的没命了。
后来,砖塔的废墟被清理干净,随着政府对旧房的改造,那胡同的老楼全部被拆除,几年转眼过去,在原址上建起了一座小公园。
从那砖塔倒掉后,倩倩茶餐厅的生意也逐渐变得惨淡,坚持了一年不到就关门了。米欢去了成都打工,临走前一天晚上去见了伍彩云。
伍彩云问,你以后不回来了?
米欢说,我本来就不是这儿的人,上这里也只是打工,现在换个地方,回来干吗?
伍彩云变得有些伤感,说,我那两个朋友无迹而踪,你现在是我唯一的一个朋友,可是你现在也要离开了。
送走米欢,又是五月的一个深夜,收工回家的伍彩云,在半道上看见了两个熟悉的身影朝她走来,空空的街道上,霓虹灯显得特别朦胧恍惚。
他们到了伍彩云的近前,伍彩云看见他们既恐惧又兴奋,她暗自嘟哝、这不会又是梦吧?
苏玉穿着一袭雪白的长袖连衣裙,头发在后面扎了个高高的马尾,显得很精神,叶小羽则是牛仔裤配蛋黄色T恤,两个人看上去比以前成熟了。
苏玉弯下腰,微笑着把脸孔凑到伍彩云面前,说,好久没见了。我和小羽特意来看你。
叶小羽转到伍彩云背后,推动轮椅,说,我们去前面那儿谈吧。
他的声音依如过往那般亲切体贴,使得伍彩云无法拒绝,于是她由叶小羽推着,向前走去,前面一拐弯便是那熟悉的公园,曾经有一座年代久远的砖塔,后来倒塌了。
他们推着她,穿过连接两栋楼的空中走廊,乘坐电梯下到底层的花园,他们记得有半年多没来看她了,因为结婚的事情和其他生活上的琐碎,他们一时忽略了这个从小就熟识的朋友,她在十四岁一个春天的傍晚放学回家的路上遭遇了车祸,从此失去了双腿,开始忧郁地坐进了轮椅里,她没考上大学,二十岁自杀未遂,后渐渐精神分裂,住进了这家疯人院。她总带着一个笔记本,时不时在那里边涂涂写写,他们问她那里边记的是日志吗,她总是说,不是。
他们想借来看看,她便紧紧地抱住笔记本,连连摇头拒绝。每次看到她这样,他们就露出柔软的笑意安抚她,使她保持情绪的稳定。但最后还是有一回,她病情加重,被送进强制治疗室,叶小羽正好来探望,她的主管护士米欢告诉他得等一周后才能见到病人,他于是在她病床上坐了会儿,在旁边柜子抽屉里发现了这个封面有向日葵图案的厚厚的笔记本,翻开第一页,正中娟秀的小楷写着一个标题:台球与砖塔,下面还有个副标题:伍彩云的爱情故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