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白山上的花开了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加书香澜梦第139期“喧嚣与宁静”专题活动。
凌晨四点的菜市场,周富强在睡梦中被母亲轻轻摇醒。鱼摊的塑料布棚顶透着青灰色的光,远处已经有摊主在卸货,铁皮碰撞的声音在寂静的凌晨格外刺耳。
"强强,帮妈去搬冰。"母亲的声音很轻,生怕吵醒角落里鼾声如雷的父亲。
周富强揉揉眼睛,套上那件已经洗得发白的校服。十月的南方,凌晨已经有些凉意。他赤脚踩过潮湿的水泥地,脚底沾上鱼鳞和血水,早已习以为常。
水产批发市场的大灯下,工人们正从卡车上卸下一箱箱冻鱼。周富强踮起脚尖,接过母亲递来的二十块钱,换来两块巨大的冰块。往回走的路上,冰块在他怀里冒着白气,寒意透过单薄的校服渗入皮肤,他却觉得这比家里暖和——至少这里安静。
鱼摊前,母亲已经摆好塑料盆和案板。周富强把冰块砸碎铺在盆底,看着母亲熟练地将凌晨批发的鲜鱼一条条摆上去。鲤鱼、草鱼、鲫鱼...它们的鳃还在微微张合,眼睛映着昏黄的灯泡。
"今天期末考试吧?"母亲手上不停,鱼鳞像银色雪花般飞溅,"别迟到了。"
周富强点点头,从摊子下面掏出书包。书包上沾着鱼腥味,但里面的书本却干干净净——母亲每晚都用湿毛巾仔细擦过。
"又看那本书?"母亲瞥见他翻开的彩色地理图册。
周富强的手指抚过长白山的照片。皑皑白雪覆盖着苍翠的松林,天池像一块蓝宝石镶嵌其中。这是他小学时在废品站捡到的旧课本,已经翻得起了毛边。
"我想考那里的大学。"他小声说。
母亲的手停顿了一下,鱼血顺着她的手腕流到手肘:"远着呢..."
"远才好。"周富强合上书,把最后一口馒头塞进嘴里。远处,父亲的摩托车轰鸣着由远及近,他条件反射般绷直了脊背。
父亲周大勇趿拉着人字拖走来,浑身酒气。他瞥了眼鱼摊,从钱盒里抓了一把零钱:"今天手气肯定好!"母亲欲言又止,只是默默把记账的本子往身后藏了藏。
周富强抓起书包冲进巷子,身后传来父亲的叫骂和母亲压抑的啜泣。这样的早晨,他已经历了十六年。
放学回家时,鱼摊已经收摊。周富强轻手轻脚地推开铁皮门,屋内烟雾缭绕,父亲的牌友们正在打麻将。他的"书桌"——一张缺了腿用砖支撑的折叠桌上面,堆满烟蒂和啤酒瓶。
"小兔崽子回来了?"父亲头也不抬,"去给我买包烟。"
周富强默默放下书包,接个父亲递过来的钱去买烟回来。他把折叠桌上的烟头和啤酒瓶收拾到垃圾桶,用一张旧报纸铺开,打开作业本。几何题刚解到一半,父亲突然暴怒地掀翻牌桌:"妈的,又点炮!"
麻将牌雨点般砸在周富强背上。他保持着握笔的姿势,铅笔尖在纸上戳出一个小洞。
"滚回你屋里写!"父亲踹了一脚折叠桌,本就摇摇欲坠的另一个桌腿彻底断了。
周富强抱起桌子残骸退到里屋。说是"屋",其实只是用布帘隔出的一块空间。他摸出藏在床垫下的胶带,熟练地缠好断裂的桌腿。桌上方的墙上,贴着那张长白山的照片,照片边缘已经泛黄卷曲。
布帘外,牌局继续,烟雾从缝隙中钻进来。周富强打开半扇窗,夜风带着街边大排档的油烟味灌入。他戴上母亲用鱼线帮他改装的耳塞——那是从父亲扔掉的耳机里拆出来的海绵头。
数学公式在纸上延伸,渐渐变成雪原上的足迹。周富强想象自己走在长白山的雪地里,每一步都留下清晰的脚印,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走在鱼市湿滑的地面上,什么痕迹都留不下。
深夜,牌局散了。周富强听见父亲醉醺醺地倒在床上,然后是母亲轻轻的脚步声。布帘被掀开,母亲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鱼丸汤。
"快吃,凉了腥。"母亲的手上有新的伤口,缠着创可贴。
周富强把汤推到母亲面前:"你吃,我不饿。"
推让间,汤洒了几滴在折叠桌上,渗进木头的纹理里。母亲用袖子去擦,却越擦越花。
"妈,"周富强突然说,"我一定会考上大学的。"
母亲的手停在桌面上,灯光下,她的眼角闪着细碎的光:"知道,知道..."
高三那年冬天,周富强在学校的晚自习室待到最晚。回家的路上,寒风刺骨,他裹紧校服,忽然看见路边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母亲怀里抱着什么东西,在原地跺脚取暖。
"妈!你怎么在这?"
母亲从怀里掏出一个保温盒:"趁热吃。"打开是一份红烧鱼块,鱼刺都仔细挑掉了。
"今天生意好,剩了条鲤鱼。"母亲搓着冻红的手,"快吃,吃完回家。"
周富强蹲在路灯下狼吞虎咽。母亲站在旁边,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远处传来父亲醉醺醺的歌声,由远及近。
"又他妈在学校装好学生?"父亲一把抢过保温盒砸在地上,"老子供你上学是让你给老子长脸的!"
周富强沉默地收拾散落的饭盒。父亲突然揪住他的衣领:"听说你要考北方?翅膀硬了?"
"他爸,孩子就是随便说说..."母亲试图劝阻。
"滚!"父亲甩开母亲,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纸——那是周富强藏在床底下的复习资料,"老子让你考!"纸张在寒风中飞舞,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雪。
那天夜里,周富强蹲在河边一片片捡回浸湿的笔记。母亲举着手电筒帮他照明,两人谁都没说话。最后一张纸卡在石缝里,是长白山的照片,已经被河水泡得模糊不清。
高考前两天,母亲偷偷塞给他五十元钱。“去买好一点的笔吧!”
父亲直到中午才醉醺醺地发现儿子没去鱼摊帮忙,他骂骂咧咧,愤怒得要去儿子学校闹,母亲紧紧抱住他,任凭他如雨的拳头打在她瘦弱的肩膀上。
晚上回家,他听着醉醺醺父亲的叫骂,看着母亲青紫的脸颊。眼泪止不住落下来,他握紧钢笔,笔尖在折叠桌上划出坚定的痕迹“一定”。
录取通知书来的那天,父亲把它撕得粉碎。周富强一片片拼好,用胶带粘在折叠桌上。东北师范大学,地理科学专业,距离家乡两千三百公里。
"你敢去就永远别回来!"父亲砸碎了最后一个啤酒瓶。
母亲连夜用鱼摊的塑料布给他缝了个行李袋,里面装着四季的衣服和那本残破的地理图册。周富强从折叠桌上掰下一小块木头,放进衬衣口袋。
火车站人潮汹涌。母亲突然抓住他的手:"强强,长白山...真的很远啊。"
周富强点点头:"远才好。"
顿了顿,“妈妈,多保重!你等着我——来接你!”周富强说。
“我们会有办法的。”
火车启动时,他看见母亲追着列车跑了几步,然后被人流淹没。三十八小时的硬座,他靠着窗户,抚摸口袋里那块木头。桌面上有他刻下的一道道痕迹,记录着每个熬夜复习的夜晚。
当列车驶入东北平原,窗外开始出现零星的雪迹。周富强把脸贴在冰冷的玻璃上,呼出的白气模糊了视线。远处,长白山脉的轮廓若隐若现,峰顶的积雪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下车时,寒风像刀子般刮过脸颊。周富强深吸一口气,凛冽的空气灌入肺中,没有鱼腥,没有烟酒味,只有纯粹的、冰冷的干净。他摸出那块带着鱼腥味的木头,闻了闻,仍然装回包里。
他大步流星走向他的学校,白雪很快覆盖了深深浅浅的脚步,就像覆盖了所有来时的路。
“会有办法的!”他内心从来没有过的宁静悄然而至,长白山上的花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