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黑暗中的人

他一直走在黑暗中，他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开始，更不记得是因为什么了，因为他走在黑暗中已经太久了，他不仅习惯了而且也适应了。

他也曾停止过。他依稀记得自己刚开始的时候连着走了很长很长时间，仿佛经过了几个世纪，直到自己一丝力气也没有的时候停下过。他第一次觉得，躺着的感觉真好。

那是他第一次睡得昏天黑地，也是他第一次明白睡觉不能贪多，睡得多了也会浑身难受。他醒来时也并不是直接就出发，他也曾想过就此躺下，直到自己终老。

但是内心的虚空让他浑身不自在。他不知道如何走出这片黑暗，更不清楚自己到底能坚持多长时间，但最后他内心总会有一种观点占据上风——他还是站起身，走了起来。

走起路来的感觉很好，他逐渐下定决心永远走下去，直到自己死为止。可后来他发现，自己连方向都无法确定。有时候自己停下，或者坐下稍作休息，过会他就会忘了自己原来的方向，准确来说，是找不到方向了。

四周都是一片漆黑，他什么也看不到。第一次失去方向他也曾沮丧过，想来想去自己也改变不了什么，于是就释然了。不过他并没有放弃前进，因为这让他感到踏实。

他并不是没有想过为什么自己会在这，也曾使用穷举法列出了各种可能，可他最后还是放弃了。至于为什么放弃，他已经记不清了，反正记得自己曾经尝试过，而且失败了，那再尝试也没太大用处，无异于浪费时间。

不，不能算浪费时间，只要是尝试都是值得尝试的，而且我的时间一直都在空闲着。他略微有点自责，可自责之后什么都没有，他心里也明白自己不去重新尝试是错误的，可是他实在是懒得想，有时候想了一种可能就不愿想下去，他总是安慰自己这一切都是徒劳。尽管有时他也会觉得自己还困在这里完全就源于自己的懒惰。

可他实在是不思进取，对，我就是堕落了。他心里想。可怕的是，他不仅堕落，而且自甘堕落。

他曾经试过闭着眼走路，走了一会，发觉和睁着眼并没有太大区别。再然后他连续几个小时都闭着眼走路，那种对大地的放心让他感觉很好。他记得曾经一切都是光亮的时候，他是不敢闭着眼走路的。就算他睁眼确认过无数次前方一片平坦，就算他的朋友拉着他的手走，他也不敢。但是现在他却敢了，他不仅能闭着眼走，还敢跑起来。

但是跑着跑着他又停下了。他又睁开了眼。尽管眼前的黑色没有一丝的变化，他还是感觉好的多。因为他忽然想到，如果前面有人拿着能发出微弱的光的东西，那他就可以一下子发觉了，如果救命的光芒出现了，他就能狠狠抓住了。想到这些，他眨了眨睁着的眼，并睁得更大了。

他突然觉得可笑。自己已经不打算救自己了，还指望睁着眼看到远方的光，做这种自相矛盾的事简直就是傻瓜。他走着走着，哈哈大笑起来。

他已经走了很长时间了，他很是确定这里除了无比平坦的大地什么都没有。他不在尝试去做合理的推断了，却开始进行臆想。这里可能不是在人间，我可能是在地狱或者其他折磨人的地方。反正肯定不在地球上——这点我十分确定。他想。

地狱难不成就是这个样子吗？好像没有传说中的那么恐怖吧。他觉得单纯的让人瞎了眼，然后无路可寻并不是那么的可怕。他对此毫无感觉。甚至逐渐有点喜欢。

因为他不必再像往常那样，整天为各种事发愁；而且也不必去工作，不必努力干活赢得老板赏识；不必每天按时起居生活。他现在想躺就躺，想睡就睡，想走就走，他很自由。

可他又觉得自己不自由，他并不能走出这片黑暗中，而且黑暗往往象征着一些不太好的东西，加上自己的想象力和适时出现的幻听，他严重怀疑附近有魔鬼跟着自己，而且不止一个，它们好像在嘲讽他，好像准备一起抓住他，然后把他撕成碎片！他的心跳开始加速，他的后背开始出汗，他的双腿开始颤抖，他整个人快要爆炸了！

不知过了多久，什么也没有发生。四周的一切没有任何变化。他开始冷静下来，呼吸平缓，全身放松，不知不觉，他闭上了眼，累得昏了过去。

醒来时一切还是照旧。黑暗还是黑暗，他还是他，大地还在脚下，他感觉稍微好了点。

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我难道不会饿么？紧接着他立刻又想到，我的头发呢？他摸了摸，没有长长诶。胡子呢？也没有长出来。这就奇怪了，不，不奇怪，我本来就不在正常的地方。他自我解释道。

很长很长的时间过去了，可他却逐渐对时间这个东西失去了概念。他已经不能估计一秒有多长了，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活了几百岁还是几千岁，亦或是几万岁。有时他会怀疑能自己现在是否还活着，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曾经存在过。他的很多感觉都退化了，外观上他和原来并没有不同，但是思想上已经是天壤之别了。他不再去想那些问题，不去想到底什么才是对的，到底什么才是有价值的。很多问题搞不出答案的，他告诉自己。

那就不搞了吧。

你要问他这几百年几千年几万年到底干了什么，他会什么也说不出来。你要问他这几百年几千年几万年发生过什么，他也什么都说不出来。并不是真的无话可说，而是他已经不想说了。

说与不说又有何异呢？说了又能改变什么呢？不说又会失去什么呢？什么都没有罢了。他在心中说。

不不不，并不是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曾经有光出现过的，是的，这是真的，出现在一个待在黑暗中几百年几千年几万年的人的眼前，这想想都让旁人兴奋啊！

那他呢？他刚开始是痛苦的，因为突然出现的光对他一个在黑暗中呆了几百年几千年几万年的人而言，实在是个很大的刺激，他的双眼几乎失明了。不知过了多久，他逐渐能看到光的轮廓。是的，他没看错，这不是幻觉，光明就在眼前！

可他并没有那么兴奋。眯着眼看了一会，他摇了摇头。

算了吧，那里面又有什么呢？

不过是全部的光亮罢了，在那里一样是迷失，一样是走不出去罢了。

我一样会困在那儿的，只不过再次挣扎几百年几千年几万年罢了。值得吗？应该吗？羡慕吗？

不不不，不存在的。

他再次摇了摇头，眼中没有任何光亮。

他闭上了眼，拒绝光的诱惑。

…

又是很长很长的时间过去了。

他还是最初来的那个模样。可惜他已经不太会说话了，他的双眼也是黑暗的了，没有一丝光亮。

他突然感到，前方有什么东西。他停了下来。

“我是死神。”它说。

他沉默着。

“我想问你几个问题。”它说。

他依旧沉默。

“你为什么不走进那片光中去？”它问。

他还是沉默，而且眯起了眼。

“是觉得光明中也和这里一样吗？”它问。

他似有似无地点了下头。

“你很聪明嘛，对!那里和这里一样，除了大地，什么都没有！”它吼道。

他不动声色。

它仔细地看着他——黑暗并不影响它的观察——它试图从他的表情中寻找一点…类似得意的东西。

可是什么都没有。

“你已经是个死人了。”它说道。

他还是一言不发。

它也不打算说些没用的了，镰刀顺势挥下，他的头颅掉落了，在地上滚了两圈就不动了，他的身躯则直挺挺地倒下了。

可惜在一片黑暗中，连喷射出的鲜红的血也没能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