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菜鱼风景
我一直觉得,用文字描述一个人,近乎不可能。人,那样千姿百态,写秃几支笔,磨掉几截墨,才能把一个人的横截面写出来?但我记得你。凭着这份记忆,首先浮现脑际的,是你的脸,一个三十岁看上去却有五十岁的人的脸。
“喂——,你忘了我啦?我去,我是曾经和你同租一屋的那位。什么?你还想不起我是谁?”
上海、闸北、天目西路。我和你在那里租住了两年……你眼中我是个乳臭未干的奶气少年,稚嫩得好像后脚还未从大学跨出。
“对、对对,就是我。……啊呀,覅恁样子好伐,你是老了,不正经了呀?我打这通电话给你,就是想叙叙旧情,问你过得好不好。啊?你问我呀?我过得马马虎虎。好吧,嗯,真的,没,没别的意思。”
我又不跟你借钱,帮帮忙,你也别跟我借钱。我真幽默。
“你听得到?嗯,喇叭嘀嘀叫。”
邻车装了几个老太婆,絮絮叨叨让人发笑,对,我想保持轻松的基调。我在开车回家的路上,我告诉你。
回家,是的,我们都曾千里跋涉,到处筑窝,四海为家;走得太远,以至忘了自己原来那个家……
路两旁房子的外边再外边,青天之上,孤独飘着的几朵云,像是暴饮暴食的胃,胀得奇形怪状。
打嗝声还有一些别的声音,那时候在我们的群租房里,时时叩击耳膜。打嗝的是你——二房东,我们喊你老大,你嗓门儿大,打嗝的声儿也大。轮到你洗碗,你总不情愿。听,“偶日——”,你的打嗝声出卖了你的笑脸。
这种时候,我会夺过碗碟,进而霸占厨房。我享受洗碗的过程——浓郁的酸菜鱼味道,热辣得刺激我的泪腺。驻足窗前,呆望外面,高楼围堵下的一小片棚户区,像康乾盛世里的前朝遗老。
夏天的暑气和冬天的霜风,吱呀——窗关严实喽。牌局和乡土气划分了不同氛围的圈子,隔绝外面的浮华。我就说嘛,遗老们偏安一隅,吃饭、洗碗,打牌、看电视、玩手机。——棚户区和外面的世界没有什么两样。
感慨要节制,好吧,接着说你,但我从哪里说起呢?嗯,我对你其实所知甚少。我若是古代史官要写你,应该完成第一行就没东西写了。你的籍贯?——我知道混在上海的你的老乡可是个大群体,有混得好的,自有混得不好的,不过无论如何都只是本地人口中的“乡下人”。
乡下人自有乡下人的活法。你活得很有规律,至少。每一天,你都早起坐公交去嘉定的工厂上班,无论春秋,你从不赖床,你不需要闹钟,或者你的膀胱就是你的闹钟。五点半,你已叠好被子,走出去,卫生间传来放水和咯痰的声音。我和你同一房间,总被你吵醒。我不堪其扰,久而久之,就用被子蒙住头睡,是蒙头露足,吓死你。
你比蜜蜂还勤劳,工作六天,才有一天的休息。周五晚上,是你最疲倦的时候,你强撑的精神彻底垮下来,一副躯壳往往就在沙发上瘫痪一个小时。但是次日,你又生龙活虎。你知道的,每个周日,我都会去书店,而你,则去楼下的网吧。
半夜我回来,约好似地和你在宿舍楼底下碰头。你总在笑,别提有多满足——我是从你的笑容中得出的结论。你不常这么笑,两靥有酒窝,你把岁月的侵蚀一并刻进这酒窝里。
我就说嘛,偏安一隅的遗老总要自找乐子,好不被周遭越发茂密的水泥森林淹没了心性。那行吧,我也跟你一样安心做个“遗少”,争取在生活中的每分每秒露出自己的笑脸。
人来人往随日子一同更替,租客渐多,日子渐有起色。特别是当那个中年租客来到后。对,你记得他?——我们冒出的想法不约而同:他倒是很像电影里的模范丈夫。
模范丈夫也爱吃你做的酸菜鱼,特别地,他喝汤时噗噜声大作,好像食物应该逃过口腔,直接交给肠胃去消化。
就是这个“模范丈夫”,有一天突然把楼下小路上徘徊的、形貌昳丽的“风尘女子”搂进屋供在床上。
好心的“模范丈夫”还不吝啬独享,他说要慰藉兄弟们。于是同租的我们都受邀通过门缝儿饱了床笫云雨的眼福,每次都兴尽而眠。
最兴奋的当然是他和她。那半小时里,他呼出一口口热气,在床的一阵又一阵吱嘎晃动中,他快活地叫。我们这位“小姐”排场更大,似乎观众的喝彩正为褒奖她的卖力,她叫得也比他更大声。
叫什么啊,当心楼上的秃子下来敲门!你们这样高潮迭起,叫秃子情何以堪!四双眼睛笑着起哄。
最后以看客每人给“模范丈夫”二十元,来充实他的钱包收场。他怡然自得、心安理得,也让我们哭笑不得。
“是啊,我是开车从外地出差回来。开了一个上午了。”
我们从一个水泥笼子到另一个水泥笼子,毋宁说从一个世界辗转到另一个世界。这世界有墙有地,有桌有床,但是,请你记得,那不是家。我通过电话这么对你说。
此刻,你的脸在我回忆中,愈发明晰。但,现在的你还是一脸痞气,一副港片里黑帮老大的做派吗?刚硬的外表背后,谁知道老大你的柔软?
“你现在过得可好?”
我再次问你。我仍记得你那一副对什么都满不在乎、得过且过的尊容。我知道你会以“幸福”作答。
幸福飘飘摇摇,像个气球。我努力去发现牵着气球的是谁。对,就是那个时候,我发现了你心中的柔软源头。
那是又一个周日,你疲于为糊口而劳顿奔波,照例陷进另一种慰藉。事先没有任何朕兆,那天我没有去书店,竟鬼使神差尾随你来到网吧。涉过路面可疑的液体也涉过氤氲着的迷幻氛围,你在角落的包厢里坐下。这包厢,我敢说,公厕的隔间也远比它干净清爽得多。
我开了一台机子,让身体蜷缩在你有右后方的包厢里,无谓地戴了耳机听着一些无谓的歌,便瞥眼你这边。
你燃着一根烟,吐出一个又一个烟圈。你操纵鼠标不是那么灵活,但我见你好不容易把QQ打开,在对话框中开启视频聊天窗口。
不似平时抽烟的样子,这回你的眉头全然舒展。我努力在黑暗的环境中睁眼,直到一个三四岁的男童绽放的笑脸跃入我的眼帘。
我很好……乖宝宝,爸爸月底回来给你带玩具。
我隐约这么听到,你的声音全然没有平时的尖厉,代之以温柔似水的嗓音,和模仿幼童稚嫩声线的鼻音。你的眼睛明亮,简直熠熠生辉,不知道是不是我看错,你的眼映着屏幕,星光点点。
不辛苦,我很好。
你声声句句对着屏幕这么说。这是你的技能之一。你正是仰赖一流的业务水平,三斤不倒的酒量和蛊惑人心的口才,永远稳居销售排行榜榜首。你把阴郁情绪都藏到了心里,乡下人的汗水和泪水,落在土里都能获得芬芳的收成。
你接着口口声声,将来要带他们到上海,住在上海,这繁华都市已经不是地图上东临大海的一个三角,而是你招徕明日幸福的一则隐喻。
那时我才知网络的另一头,是你的妻儿,我们所有租客都不知道你有妻儿,你瞒得真严实。我从你神情里探知,你口中老家的贤惠妻子和四岁的壮实儿子是你的全部寄托。看着你放光的眼眸和殷切的话语,我开始相信,网络那头是你的整个世界。
“噫,我太难了。每天就累累累。”
我向你倾诉我的不易,生活哪里有容易的。哎,男人不容易啊。正巧你通过电话对我说。我们果然同类,同类才能相吸。
有时候我想,说女人比男人不容易的,要么自己是女人,要么高贵得无暇顾及下层的生活。我的肩上沉甸甸的啊。
你在电话里笑我,说我有啥好沉甸甸的。又说我果真越来越像你,过去的你。也许吧,也许我和过去的你一样,惯常丢开不愉快。你不是说嘛,男人惯常丢开自己的世界,不像女人,总是陷进去。
陷进去的,是你的妻子,像所有烂俗的故事,你的故事似乎也来了个大转折。
日子走上坡,和跌下来,别过脸而已。你也只是别过脸,哭泣。我一直记得哭泣的你,你竟然会哭泣,像小草在太阳照不到的地方哭泣。我那也是为数不多几次看到男人哭泣。
那天天有些冷,厨房却相当热闹。几个租客挤在里头,吸烟,吐出烟圈,并用烟圈完成一组组神秘仪式。
老大,正常的。
一个租客这么对你说。我瞧他脸上没有同情,反而似笑非笑,因而揣摩你所为之哭泣的,在他们看来,不必给予同情,反而能报以嘲笑。听了只言片语后,我便猜到一些事——不是你美满的家庭破碎了,是你在我们面前拼命塑造的美满家庭的假象破碎了。
你发现你老婆不忠的过程,我听得含糊。这件事发生在刚过去的那个月的月底,你带着儿童彩笔回了趟老家。你去看你的宝贝儿子,亲你宝贝儿子的脸蛋、肚皮甚至屁股。
你亲近儿子,也亲近你的妻子,只是这回你的妻子似乎总是和你保持这一定的距离,吃饭时她不敢直视你的眼睛,你发现了这一点,多么揪心的细节。
你的妻子只有在操持家务时,才微微露出笑脸,那个时候她一定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此刻你描述你的妻子,她已经不可挽回地带上岁月沧桑之感。
五年的夫妻,聚少离多。而每次相聚,两人又像隔着一层什么。
你说不辛苦都是假的,因此当你妻子不理解你为这个家的辛苦付出,埋怨你忙于工作不顾妻儿,你自然有气,这股气无处发泄。
你说你在妻子面前,终于把压抑许久的怒火喷发出来。我猜你是哭了,就如此刻在厨房里你的哭。
你用难看的苦瓜脸直视你的妻子,不是抽抽搭搭,不是捶胸顿足。你质问你的妻子怎么了,你自己又哪里做错了,你不明白,女人的心思你不会明白。你把心头积累的怏怏全数发泄,你红肿着眼圈儿,把脸别过去,你把你的世界别过去。你丢弃多少世界,数不清了。
大约就是这个时候,你妻子说她不想再和你过下去了,话语冷静非常,一股脑儿抖露她对你的背叛。
是这样吧?
显然是的。你妻子说她有了能让他快乐的人,那个人没有你挣钱多,但他温柔多情,对她和儿子都关怀备至,你妻子好像精神生活也以此变得丰富多彩。
下一秒,你甩手将桌上的饭菜抹到地上,你的妻子抱起你的儿子夺门而去,将你和你的那副苦相留在当场。那画面已然定格在你自己心中,犹如一张后现代照片:一扇窗立于天地中央,窗的一边,时间和你的脸都扭曲了,另一边一整盘酸菜鱼煲凝固半空。
“什么,你已回了老家?”我再四确认。
穿越时空而来的你的回答给我一机灵,让我再次受到现实的暴击。电话里,你告诉我你去年已经回到你老家那小县城,一瞬间卸下生命的防备,回到你出生成长的那个熟悉又陌生的环境。
我似乎赶不上这么快的变化,而赶不上生活的剧烈变化其实本就是生命的常态。你离乡背井在上海呆了十多年,还是说回就回。
我被堵在回家途中,脑中浮现依然只是曾经的那个你。依然记得,那个厨房里的午后,那午后我上前轻拍你肩膀,老哥,这不是你的错。我苦口婆心安慰你,以为你再也不会重拾快乐,以为你不会丢弃曾经,哪想到你又回了老家,回到原初。
“听你声音,你现在确实过得很充实吧?”
你说,那是因为你现在踏实了,过日子,就是要踏实。你的孩子也快成年了,时间过得就是这么快。原来我们一别,已经十年多。不要抱怨生活,只要一步一步往前走,一切都会好起来。你告诉我。
你说你和妻子当年离婚后,就在前年你们又复婚了。听到你们夫妻破镜重圆,我湿了眼眶,似乎重新相信一切的一切都会复原。我不知道你的宽宏大量来自何方,也可能时间真的抹平了一切,又或许这就是你,一贯的你。那个无所谓、沉默不言、偶尔笑笑的你。我就知道,你是开心的命,应该不会被那千篇一律的污臭的中年岁月噗噜噜一口吞掉。
车堵得很长,前方有喇叭声不停传来。一切都那样不真实。
生活真的很不真实,不知为什么,我的脑海中又回忆起你哭泣那天。就在此刻,堵车的当下,那副抽象不真实的画面又跃进我脑海:一整锅油和鱼的生命为过去日子献祭。酸菜味儿包裹着鱼儿,全部的真实和生活的琐屑。
倏忽之间,我又回到风急雨骤的曾经。
得知黄金周假期有七天,你在一个月之前,就在谋划给儿子买什么玩具:一个填充绒毛熊娃娃,还是一套彩笔。熊娃娃太女气,你的儿子不会喜欢,所以你准备买彩笔。
大概是回家的喜悦让你看起来跟平常不太一样,你下班比我早,早早到租房后,常常把房间锁起来。有几位租客告诉我,他们要缴房租时,敲房间门良久,你依然不会应门。他们也只好骂骂咧咧,悻悻然回到自己房间。
我便猜测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或者已经发生。
有一天我正在洗碗,我们聊到刚刚退租的“模范丈夫”。“风尘女子”——,你听我这样呼她们,哈哈哈笑了起来。
你问我有没有听着外间床铺上“春天的呼唤”入眠?
才怪。当“模范丈夫”准备朝伪装成失足妇女的“风尘女子”尽情挥洒汗水,充分享受标价八十块钱的愉悦之前,我就已经把耳机戴上,开到最响,闭紧眼睛。我奇怪自己的冥想功夫已经比肩瑜伽上师。
而你是那四双围观眼睛的主人之一。二十块钱,我还记得。是吧?
等下,我把窗打开,热,你猜到我要说亮话了?
听说你傍晚回来后老是锁门?并且在楼道里我们还见过“风尘女子”的形迹。
趁着洗碗的空,我这样问,而答案其实早已不言自明。
早在“模范丈夫”第一次干那事儿的时候,我就看到你挨着门缝,你的手在自己胸口忘情地摸索,又伸进裤子上上下下一阵抓挠。
靠,今晚你做的酸菜鱼我不吃,我出去吃!你还记得我这么朝你吼。
直到那一天被我撞见,你从此不再遮掩。接下来的事情,就很顺理成章了。你在房间里接任了已经退租的“模范丈夫”的工作,每三天“上工”一次。有时是傍晚,有时在午夜,你把“风尘女子”叫进房间——彼时我便无法再自掩耳目——八十块钱就能换来一场淋漓尽致的享受,真划算,你是这样想的吧?
一次次,你的哼唧伴着窗外呼啸的车流声和火车站的钟声,我纳闷工业文明的交通噪声和机械钟声竟盖不过原始的肉体相搏声。
这就是你的人生风景,我曾经目睹你的风景。在上海那两年,也是我生命中蜕变异常剧烈的两年,我从大学生的身份,变为一个社会人,终于在风雨历练之下,重拾自我。
“噫,都聊这么久了,再转过两条街我就到家了。”
我向你自报家门,不是比喻,是真的告诉你我住哪儿。同样是规模很小的城市,是我出生的地方。无论如何,每个人最终还是要回归原初吧。
过去这连着一个月的出差,让我身心俱疲,感谢你今天对我说的宽慰的话——我宽慰你,你宽慰我,我们互相宽慰。在回忆中,我似乎重新编排了过往,掌控了人生。
那么,我该向你郑重告别了。
“那祝你一切都好,老大。”就说到这里吧,自然收束,我送上绵密细腻的祝福。
这一路,我手机丢开在副驾驶座儿上,开着免提。难为老大不弃,一直没挂我电话。前头车散了,路通了,我一脚油门,轰隆声中匆匆向前,竟忘了挂断电话。
那头,有些微轻轻的哼唧之声,似乎在轻声叹息。
你在叹息什么呢?我听不清。是慨叹流寓上海十载却没捞到一本小小的户口簿?是抱怨坎坷半生里未挣得一寸小小的立足地?也许你从不在意这些,你现在活得快乐而规律。这就够了。你有你的快乐世界,我有我的。
好比曾经,你睡你的床,我卧我的榻。你依然早起上班吵醒我,我依然把被蒙头露着脚,吓死你。日子如旧丰腴诱人,自然而然,如同瓜熟蒂落。如今看来,这都像一百年前的事儿了。
哎,瞧瞧,一路归程,我和你通了一路的电话。——我素以别人的酸甜苦辣补给自己空洞的脑袋。
我想起电话未挂,趁路口红灯捡拾起来,“祝福你一切都好,真的。”
风起了,自我的车窗外。这风吹过城乡结合部的棚户,一直伴着我,吹进城市的腹里,还要卷起一点混凝土的腥气,看来非要酝酿成连日暴雨方能称心收场。
然而我的内心异常平静,窗外夏的暴雨也影响不了我的好心情。电话里你问我怎么笑了,我说,因为我到家了啊。我们都到家了,画框也会召唤一片风景回家。
尽管我们都曾浪迹天涯,曾经做了别人眼中的风景。我们在别人的世界里穿梭,表演着酸甜苦辣的剧情,而别人都是我们的观众,且对我们的人生妄加指摘。他们品评着我们的情绪,就像品味着一道兼具酸甜苦辣的酸菜鱼。
但我们总要回家,就像那时,在租屋里,我们就知道。因为那时候,我们就常常颙望天际,我知道。家,正是我们望着的方向。就像温暖是洄游的方向,感动是迁徙的方向。佛说,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具如来智慧德相,只是在后来,我们遮蔽了自己,我想我们确实只是迷失了自己,漂泊无依。
现在不迷失了。我到家了。
啊,我妈出来迎接我,她怕我被雨淋湿,撑了伞在风雨中等候着我,怪隆重的。小区人多,我轻点刹车控制车速。后面的车,喇叭声大作。
“啊,要挂电话了,我下车了。”
对对,你这话真是深得我心,家是永远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