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过笑过震撼过，有才有智有良心/从《翻译乃大道》读余光中
《翻译乃大道》
读完《翻译乃大道》有两天了，等到阳光温暖，心情平复，我才敢怀一份敬畏之心来写读后感。
《翻译乃大道》在我看来是一本严肃又活泼的学术论文集，共收1962-1999年间余光中22篇论翻译和现代中文的文章。作者才气十足，又中肯认真，论文本身就是好文章。
读此书，译者可得工作指引，学到具体方法；中文写作者可得优化语言的丰富技能点；普通读者可感受语言之魅力，文化之深邃。
而让我哭过笑过又肃然起敬的，是余光中这个“有才有智有良心”的灵魂。
一、“四度空间”，才气纵横
余光中自谓诗歌、散文、评论、翻译为其“四度空间”。沈谦评他“右手写诗，左手写散文，偶尔伸出第三只手写评论和翻译”，其实不然。作者一生对待翻译认真追求，已出版翻译集13种，绝不是“偶尔”写。
好的翻译者不仅需要广博的学识，还需要灵动的才气。余光中就是一位才气纵横的翻译者。
他在《与王尔德拔河记》中写道：
当然，王尔德岂是易译意义之辈？《不可儿戏》里的警句隽言，真是五步一楼，十步一阁，不，简直是五步一关，十步一寨，取经途中，岂止八十一劫？梁实秋说得好，英文本来就不是为翻译而设。何况王尔德当年写得眉飞色舞，兴会淋漓，怎么还会为未来的译者留一条退路呢？身为译者，只有自求多福，才能绝处逢生了。
我读到这里，不禁放声大笑。他谓王尔德机锋百出，妙语逼人，不好翻译，可知他自己写文章段段有妙句，句句有笑点，叫人怎么写读书笔记！
有趣是衡量作者是否有才的一个标准。能把面孔板正的论文写成全程皆笑点的文章，余光中真真有才至极。
试看《横行的洋文》中论学习外文的过程。
语言，天生是不讲理的东西，学者必须低首下心，唯命是从，而且昼思夜梦，若中邪魔，才能出生入死，死里求生。学外文，必须先投降，才能征服，才能以魔鬼之道来降魔。
短句，节奏感明快，类比的场景很可以勾起读者回想自己学外语的经历，继而会心一笑。
看他论“外文应从小学起”：
而尤其尴尬的，是成年人初学外文，心智早已成熟，却要牙牙学语，一遍又一遍地说什么“我是一只小苹果，请吃我，请吃我”。
对成年人学外文时隐秘的烦恼了如指掌。读到这里，谁能不放声大笑呢？
再看他此文如何结尾：
比起来，还是中国文化看得开些——阴阳不分，古今同在，众寡通融，真是了无挂碍。文法这么简单，省下来的时间拿来做什么呢？拿来嘛——西方人做梦也想不到——拿来推敲平仄，对对子了，哈哈！
对中文文法概括如此精准，最后一句才真正体现了强大深厚的民族文化自信心。我竟不信有谁读到这两个“哈哈”不开怀大笑的。
凡此种种笑点，全书字里行间，俯拾皆是，不胜枚举。试想，这该是一个怎样有才的灵魂，才能每个字都让你有物超所值的感觉！
二、沧海横流，智者方能洞见
世事多变，语言的流传变更亦是如此。当20世纪初的新文化运动开始，大部分学者对于中文很不自信，极力主张“中文西化”。
中国文字，迟早必废。欲为暂时之改良，莫若限制字数，凡较僻之字，皆弃而不用……——吴稚晖
吴先生‘中国文字，迟早必废’之说，浅人闻之，虽必骇怪，循之进化公例，恐终无可逃……当此过渡时期，惟有先废汉文，且存汉语……——陈独秀
这些论断今日看来不仅幼稚，而且可悲。咱们的中文竟遭如此贱视。虽然当日中国剧变，“乱花渐欲迷人眼”，我们亦不可以苛求，但是这一场“中文西化”对后代造成了多大的影响啊。
我以为中国将来应该有拼音的文字。但是文言中单音太多，决不能变成拼音文字。所以必须先用白话文字来代替文言的文字，然后把白话的文字变成拼音的文字。——胡适
建国后，我们有了汉语拼音方案，繁体字异体字通假字一律简化，孩子们反复诵读白话文课文。
学汉语变得容易了吗？也未必。
多少孩子从一年级起拼音就跟不上，会说不会写，最后完全失去学习兴趣。多少孩子错别字连篇，“象形字”的优势遗失殆尽。更不要说当今读完大学的人，写文章连“的、地、得”还分不清楚，病句连篇。
余光中1979年在《从西而不化到西而化之》中推测“未来白话文的发展。一方面是少数人的‘善性西化’愈演愈精进，一方面却是多数人的‘恶性西化’愈演愈堕落，势不可遏。”如今看来，字字戳心。中文简洁深刻的优势难尽其辉，满目所见，几乎尽是“标题党”和大而空泛之作，我亦是受害者。
但余光中在本书中详细地谈及避免“恶性西化”的方法。试概括几条如下。
001 少用“和”，选用“而、与、又、且、及”等词。如“同事们都认为他的设计昂贵和不切实际”中，改“和”为“而”。
002 不用或少用“关于、有关”这种介系词。如“你有关于老吴的消息吗”中“关于”去掉更简洁。
003 用“有”来代替“存在着”，更不可把两词并用。
004 有很多词可以表示被动，如“为、经、受、挨、给、教、让、任、遭、给”，不必处处用“被”。
005 知道省用“的”字，是一切作家得救的起点，切不可“的的不休”。试出声读读以下两段体会。
月光是隔了树照过来的，高处丛生的灌木，落下参差的斑驳的黑影，峭愣愣如鬼一般；弯弯的杨柳的稀疏的倩影，却又像是画在荷叶上。（改前）
月光隔树照过来，高处丛生的灌木，落下参差而斑驳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杨柳弯弯，稀疏的倩影却又像是画在荷叶上。（改后）
006 断长句为短句，以免英文从句之苦长。
余光中既有对语言流变的洞见，更有担责的勇气与谋略。吹尽狂沙始到金，沧海横流，方显智者。
三、仁厚师心，踏实学者。
在文坛上，译者是较冷门的人物，稿酬和名气都不及作者。可是译者又是多么重要的人物啊。多少美妙的外国文学经典是译者带给不识外文的我们，又有多少人因蹩脚的翻译只能望好书而兴叹。
好的译者难得，好的翻译教师更难得。余光中教授翻译三十余年，对待教学既有自己的方法，更有自己的态度。
学生交来的练习，一定认真改正，批改原则是“错的要改对，对的要改好，好的还要求其更上层楼”。为了鼓励学生，又尽量保留原译的好处。学生译作如有自己的风格，爱俚白者，成其流利明畅，求高雅者，全其雍容端庄。若是学生心血来潮用文言翻译，老师亦有才力扶其古朴深邃。
这种做法不但要求教师有水平远远高于学生，是个文体全才，更要求教师有一颗真正爱惜学生的心灵。我也是教师，对比自己批改作文的情形，深感余光中之师心仁厚。
而这全是作者素所行惯，并非夸夸其谈。
余光中在文中提到，老师批改后发还练习，学生再誊清练习核校后再发还，因为很多学生誊抄后仍然有误，必得再改。他要求学生练习正楷写在有格的原稿纸上，并且隔行书写，才能在行间留出足够的空间让他批改。
这样的批改流程，这样的作业要求，非真正经历过操心过的教师不能发现，不能明白。
做学问认真，教学问负责。踏实的态度，仁厚的师心，宁不让人肃然起敬？
当余光中终于译完王尔德时，忍不住说：
俏皮如王尔德，读了我的译本，一定会忍不住说：so you have presented me in a new version of Sinicism?It never occurred to me I could be made so Sinical.
萧条异代不同时。只可惜，他再也听不到自己从没讲过的这句妙语了。
从日中到日暮，我竭尽所能，也只能用这样的文章来献上我的敬意。先生已经作古，不然他看到这样的文章，定会说“我才去了俩月，中文竟如此之糟了吗？”呜呼！后生愧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