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史简论七十九(范雎蔡泽列传)
读史简论七十九(范雎蔡泽列传)
范雎,一贫士耳,乃魏之中大夫须贾舍人也。而名震诸侯,使齐,齐襄王如此敬爱,则魏之政治,可知矣。
范雎以贫无以自资,而见疑于魏,被挫辱几死。不恃国强之不可攻,乃恃刺人阴事而自安,虽庶人亦不为也。魏齐为相数岁,偏听偏信,挫辱贫士,不以之进上,乃蓄意毁之,尸位朝堂,蔽贤欺主,妒火攻心。只图今日之大肆淫威,岂料他日之无家可归乎?
不知利害,不知贤愚,不知能否,不知忠奸,恬然居于上,不知变生于下。他日,虽欲为布衣而不可得也。
秦与六国,大异其道。六国之君,赏其所爱,罚其所恶,故人臣不暇事功,皆承主欢,赂人主之左右,冀其美言。若欲事功,不惟无功,且以遗祸。故国事日衰。
至秦则不然。明令赏罚,宣之公廷,有功者无遗,有罪者无漏,虽贵为太子,亦不能出其外。故人人得奋其智力,以取富贵。秦以此日盛,雄踞六国之首。
范雎一见昭王,即言及太后、穰侯。看似涉险,实则有慎虑在焉。
夫交疏而言深,取祸之道也。交疏而不亲,不亲则不信,不信则不能任,不能任而言深,必为左右所陷。以疏间亲,亦取祸之道也。交疏而不亲,以不亲而间亲,祸至无日矣。
范雎之举,看似险棋,实则昭王允之,范雎言之。必察之微,见之久矣。范雎不经前一番挫辱,怎得今日之慎微?不慎则自身且不保,安能济功?
死者,人之所不免也。然人生之精彩与灰暗,则取决于人。天有阙,则以人事补之。
秦击西戎,开地千里,遂伯诸侯;赵并中山,名显三晋,诸侯惧之。此皆因势而取利,不假外求也。远交近攻,诚狠招也,连横之术耳。普鲁士之俾斯麦,尤善用此。国民革命之初,中山先生为定远交近攻之术,北伐遂以奏功。秦出其金玉珍宝,以事六国之左右执政,孰能不听?不听,则以死士击之,孰敢不听?不听,则举兵以临。于是,人主之左右,皆争听之,唯恐后之。如是则六国之政,皆在秦之掌握中矣。秦抚顺击逆,则诸侯皆为郡县矣。
六国之政,贵臣用事,其所计者,己之富贵利禄也;虽损国不顾也。故贵臣用事者,主必危;权臣干政者,国必衰,自然之理也。
嗟乎!观六国之政,知兴替焉。其所任者贤,则所推进者亦贤;其所任者奸佞,则所推进者亦奸佞耳。此无他,方以类聚也。且夫贤者出于公心,必能驱策群力,以致于公。于是君子之群兴;小人私心自用,损公以肥私,一日得逞,必援引其党与,于是贤路荆棘矣。
范雎为秦相,急求魏齐。当是时也,秦之欲,天下莫敢与之争。虽信陵之贤,犹畏之,惧祸之引身也。秦举千钧之重,加于累卵之上,其志在必得魏齐而甘心焉。虞卿一见,捐印封金,不避刀锯之加身,与魏齐偕走。是世上尝有重义轻利之人也。读史至此,少慰于心。
郑安平者,范雎之恩人也。使之富贵足矣,安能任以军国大事?徒害之耳。武安君者,秦之功臣也,范雎陷其于杜邮,迫之自杀。此因私而害公也。居相位日久,害贤引庸,蔽贤者之路,如不远引,祸且及之矣。
以范雎之能,乃不知举贤进能乎?非不知也,乃不愿也。
秦昭王察微知著,求贤若渴,以秦之强,犹能履薄临深,忧祸惧患,处安甯之境,而忧仓促之变,时时思以应之。则秦之强,非惟运命也,抑亦人事也。
比干、子婿、申生,虽为忠孝,名扬千古,徒令志士扼腕耳。商君、吴起、大夫种,尽忠王事,国因以治,而皆见戮,善谋事而不善谋身也,知进而不知退者也。夫久享富贵,物极必反,虽圣贤不免,况于常人哉。
范雎困于魏,寄食须贾,以贫无资见疑于执政,遭挫辱百端,性命悬于一线,几死者数矣。
及其为秦相,君臣相亲相得,言听计从,挫抑韩魏,偿德报怨,雪平生之恨。古今贫士,无以加也。
然非秦无以报韩魏,则士之自处,关乎性命也,盖可忽乎哉!
且夫古今贫士,怀抱利器,郁郁而终生者,何可胜数?至如范雎,以罪人而至卿相,能自致于青云之上,大快平生之志,普天之下,有几人哉?是运也?命也?抑或幸也?
设使范雎见遇于魏齐,输谋献策,以有寸土,先人之坟墓在焉,则范雎安其处,重其土,感其知,必不去国他往,委身事秦。今魏诛贤如恐不尽,秦举国待之犹恐不敬,则普天之下,士何不可以去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