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风短篇】从未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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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陆长君
或许所有的静水流深,且自安然,都要以一身鲜红而触目的伤痛来交换。那些在艳阳之下从容而静美的微笑,不过是源自内心深处那份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淡然。
她仰起头,望着远处一望无垠的海平面,缓缓地勾了笑:“遍体鳞伤,就是绝世风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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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人都说,君是个冷血的女子。
只因她手中的那把薄亮柔韧的软剑,似尾吐着血信的灵蛇,不出则矣,出则便是不见满地猩红就永不回鞘。
江湖人都说,君是个嗜血的女子。
这些年,那把让世人闻风丧胆的软剑斩下来的头颅数不胜数,而被君盯上的人,从没有过一人得以逃出生天。
可有人说,君是个性情的人。
因为这些年,每一个曾被君手中的软剑吻过颈子的人,都曾有过一个死不足惜的过往。
这些年,那个女子站在善与恶的交界处,正如一个站在阳光下的冷面杀手,凭着一身出神入化的剑法,罪犯天下之人,也饱受了多年的非议。可她却从不为世人的口舌所动,每一次出现都果断而残忍,一张脸生的绝色而漠然,冷恹恹地,眼角是一颗盈盈欲坠的泪痣,一抬手就是一场杀伐。
但不论那迷一样的女子饱受了多少非议,有一点是任谁都无可辩驳的。
那就是,她的剑,天下第一快。
见过她使剑的人都说,君的剑,快不似寻常那般的快。
相反,那是一种让人倍感温柔的快绝。
就像是春日之下,自雪山之上溶溶流下的泉水,潺潺淌来,悠悠荡荡,潋滟着七色的光彩,舒缓轻柔,却陡然如贯千钧之力,气势磅礴,一泻千里。
亦如是一场温柔静谧的小雨,细雨霏霏,脉脉如丝,蓦地一声惊雷凌空炸响,便足以毁天灭地。
君的剑,是美人手中的温柔刀,是根部藏着毒刺的娇花,是温顺地缠绕在你手上的一尾小蛇,只为攀着你的手绕上你的脖颈,在那让你酥酥麻麻的快意舒适中把毒液精准地注入你的要害。
君的剑,很美。
也很快。
君是一个爱穿红衣,孑然一身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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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遇到阿欢和阿潇之前,君从未想过,这饱受非议颠沛流离的一生会因谁而再次绚烂。
生如飘蓬,徒留一世艳名,她是开在这世间的一株曼珠沙华,在孤独与寂寞之中以血为饮,直待某一刻厌倦了,便兀自结束这零落的一生,再不用看这世间一眼。
可是她,却遇到了那两个人。
多年行走江湖,君练就了一身炉火纯青的武艺,手上的人命无数,免不了总是被一些叫嚣着“替天行道”的所谓“正义之士”寻仇。
阿欢和阿潇是在老林子中发现君的。
那个女子著一身红的刺目的衣裙歪倒在林中的那条小溪旁,身下迤逦出了一摊殷红的血淌成了一条细细的血流,流进了溪水里。她大抵是想探身取一口水喝,却不想伤的太重,还没等捧起一捧清水送入干燥的口中,就已在河边失去了意识。
“啊!”小一点的欢看见那个奄奄一息的人忍不住惊呼出声,不由得攥紧了姐姐的衣袖。
潇紧缩着眉头,精致的眉眼之中是深深的担忧,顾不得血迹污秽会玷污她一身水蓝色的衣裙,紧步走上前坐了下来,把那女子几乎要歪入河中的头放在了自己的怀中。
“呀!她还有气!”欢探了探女子的鼻息,叫出了声。
潇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布包,摊在草地上展开,从里面捻出一根三寸长的银针,小心而精准地刺入女子的寿堂穴。
针刺之痛,可怀中之人只是不安分地扭动了一下身子,却没有醒来。
“伤的太重了,带她回去。”
于是那一天,那两个与君素不相识的女子将一身重伤的她扶了起来,却不自知她们肩头的那个人,可能会将她们带入危及生命的险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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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君再次睁开眼看见阳光,已经是七日之后。
她在林中的小屋醒来,阳光掠过树梢穿越窗棂照射了进来,落入了她的眼中,旖旎出一片细碎的光晕。
从未想过自己还会醒来。
这一次来寻仇的人,奉的是死命令,若是不见她的尸首,死的就是那些人自己。
所以那些人出手,刀刀致命,剑剑杀招,并不打算给她留一丝一毫的生机,那些落在身上的伤口,无不昭示着那些人的歹毒之心。
她以为自己终于不用再醒来。
却终究再次醒来。
怅惘间,有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她本能地想探手去够放在床旁桌上的软剑,却不料扯动了伤口,痛意骤然袭来,额上迅速积起了一层薄薄的汗珠。
“你别动,你的伤还没好。”
有一双柔若无骨的手,轻柔地扶起她,像是一弯春水盈盈绕上心头,温柔地让她生平第一次忘却了抗拒,忘却了挣扎。
她抬起头,对上了两双精致的眉眼。
“你醒啦,你睡了好久。”稍显年幼的那个姑娘脆生生地说,眼中天真的笑意惹得她心里一暖。
漫天作雪,瀚海阑干,百丈悬冰,从此生命中第一次有万紫千红,次第而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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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能下床后才慢慢得知了关于潇和欢的一切。
那二人是一对常年宿在林中的姐妹花,姐姐阿潇似雪山上的冰莲一朵,精致的眉目生来的清冷淡漠,内心却涌动着一腔醉人的柔情。妹妹阿欢与她性子迥然,永远鲜活而耀眼,像是只灵动的小鹿,活泼明媚,燃烧着生命的力量。
但潇和欢并不是亲姐妹。
夜色醉人,月光如水。屋内烛影摇红,三人坐在一起中聊着闲话,桌上所剩无几的饭菜已经透了凉。
“那一年江湖多难,山河浴血,我二人都早早没了双亲,当这丫头在那场大雨之中拽住了我的裙摆怯生生地盯着我手里的馒头时,我便知我想照顾她。”潇伸出手为欢理了理额前的碎发,眼角眉梢浸着温柔的几乎可以沁出水的关怀,而后者则小赖皮似的蹭入了潇的怀中,还坏坏的直往潇的胸脯上贴,惹得那冷美人又好气又好笑,扬起手作势要打。
君看着眼前笑在一起的二人,也情不禁地勾起了一个笑容。
在展露笑意的那一刻,她突然恍过神来,似乎有许久,都未曾这样发自内心的笑了。
“你呢?你又是从哪里来?”
欢闹够了,想起了一旁的君,天真地贴了上来。
被提及往事,女子的笑凝在了脸上,眼中略过了一丝落寞。
潇连忙止住了还想继续追问下去的欢,定定看着眼前人,眉眼中的担忧比起第一次见到她时分毫不减。
“抱歉。”
许是觉察到了那人的眼光,一袭红衣的女子站起身来转身走了出去。
潇看着那个沐着寥落月色的背影,克制住了走出去走到她身旁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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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最后还是决定离开欢和潇。
只因她血债累累,一个人出生入死便够了,可欢和潇却是两个不会半点功夫的人。
她既然决定要走,就没人留得住。
背对着姐妹俩,她远眺青山,眼中是近乎绝情的死寂,掩在大袖中的手却紧紧地攥成了拳头。
“你说过,你将我二人看做妹妹,既是姐妹,又哪有分离的道理?”
“我亦说过,君此生,再无亲人。”
感受着身后带伤的目光,她脚下乘云,仓皇离去,竟是不愿给自己留一分一秒的犹豫。
或许有些相守,终不如后会无期。
一路追杀而来的仇家找来小木屋,已经是君离开的三日后了。
两个姑娘依偎在一起,强作镇定,眼看着贼人闯入家里,把雪亮的刀横在自己脖子上。
“莫要吓坏我妹子,有话问我便好。”潇护着怀里的欢,一向镇定自持的眼中透着些许敌意。
“切莫要为难阿姐,欢不怕死。”
原本蜷缩在潇怀中的欢一听此话,立时爬了起来,强装出一副勇敢的模样。
那领头的贼人看着两个眼前的二人,一个一身水蓝,一个一身浅碧,端的是两个绝色佳人,龌龊的心中起了歹意。
“莫怕,若是二位姑娘今儿个让爷高了兴……”
他狞笑着,将手探向两个女孩子——
却不料眼前陡然寒光一闪,干净利落地把他向潇和欢伸出的右手自腕部齐齐削了去。
那个红衣女子面无表情的挡在两个女孩子面前,扬起大袖为两个女孩子挡去了喷涌而来的鲜血,手中堪堪收回的软剑依然雪亮无比,竟是寸血不沾。
“别让她看。”
女子淡淡开口,潇立刻领会了她的意思,将欢的头揽入了自己怀中。
那一晚,山中升起了一轮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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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再也不放心扔下潇和欢。
既然已经错了,不若将错就错,最起码,她们还在她眼前。
她决定带着她们,找一个地方,安一个家。
传闻东海之中有孤岛,常年避世,无人涉足。
她决定带她们去那儿,一家人在一起,开开心心的,再也不问世事。
欢还是那个欢脱活泼的小姑娘,永远快乐可爱,似乎这世上没有什么事能愁到她。
可潇却跟君说,欢身体不好,虽然还是个小姑娘,但却常年落病。
“我自奉家传医术,这些年已想尽办法为她调理,可是她还总是犯病,一有点刺激,就吵着脸疼。”
君皱着眉看着走在前面一蹦一跳到处玩耍的小姑娘,心里涌起一股浓浓的心疼。
“不必忧心。”她牵起潇的手轻声安慰她,“从此我们一起照顾她,必不会让她出问题。”
潇看着身旁的人笃定的眼光,情不禁地将头靠在的她的肩上,脸上浮起一丝甜蜜的笑。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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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一切的结局,早已命中注定。
君早就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逃不过那个结局。
远处是一望无垠的大海,晴空万里,碧波荡漾。
东海近在眼前。
她指了指远处那座隐在重重海雾中的孤岛,把舟桨递入潇的手中。
“你带着欢先去,我随后便来。”
“你不一起?”潇拧起了眉头。
“我还是不太放心,我们一路走来留了不少踪迹,我想回去看看。”
“可是你一个人……”
“放心,这样的事,不是第一次,安排好一切,我便会寻你们来。顺便带点小丫头爱吃的梅果子回来,到了岛上可没处买,得好好屯一些,不然把小丫头馋哭了可怎么好?”
听了她的话,潇噗嗤地笑出了声,“那好,你早去早回,我们等你回来。”
“嗯。”
君点了点头,目送二人走上小舟,漂流入海,悠悠荡荡,直到消失在了海平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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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君,终究还是没有回来。
等了几日,也不见海面上有红衣佳人撑着小舟悠悠荡来,潇终于等不下去,便带着欢从海上归来,回镇上去寻。
可世间,再也没有了她的踪影。
有人说那个红衣女子引着一干仇家进了山,却因寡不敌众,身中数剑,坠入了悬崖。有人说她以一己之力,将仇人悉数斩杀,自己也力竭而亡。
总之,所有人都说那个杀人如麻的女魔头总算是死了,死在了仇人的剑下。
可是无论那些人怎么说,潇都是不信的。
她坚信在这世间的某一处角落,依然有一个重伤浴血的女子,奄奄一息,等着她来。
等着她带着欢,再去救她一次。
她看着远处青山万里,在碧海青天之下勾了笑容,从此,山河人间,天地华宇,哪里都是她,处处都是她。
她相信她也是希望她们这样坚信的。
坚信无论她是否在眼前,无论她是否还活着,她,从未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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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