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一碗富士山的雪
你有钟情过一本书么?或者是在合上书页后的一刻回味,就能满心欢喜而不自已。
爱上一本书的感觉是微妙的,就像你不知道书架前的每一次停留或转身是否喻示着遗憾错过。或是极具隐喻意味的书名,或是繁复华丽的装帧,或是陈列摆放的位置,或是享誉现世的创作者。或喜或恶的挑选,仅由翻阅前的细细摩挲决定,恰到好处的感觉促使着一个人和一本书的和谐相拥。
遇见《茶之书》,起因是一个名字。在我沉浸于日夜念诵“华枝春满,天心月圆”的日子里,冈仓天心的名平添了一分禅意。他说,“茶道是一种对‘残缺’的崇拜,是在我们都明白不可能完美的生命中,为了成就某种可能的完美,所进行的温柔试探”。日本茶道是生的艺术,一只象牙白瓷装盛着琥珀茶汤,于杯沿轻抿一口甘甜,颊齿留香,于是茶的信徒得以一亲儒释道的遗世智慧,举杯啜饮间都是无声的郑重,是以“言谈应对,过犹不及,正是茶道中‘礼’的精神”。
我性喜茶,无事总爱喝上一杯,自然也对《茶之书》有了分外青睐。翻阅后才知,冈仓天心并非陈列纷繁茶类,细数诗意茶名,他讲述的并不是茶叶的前世今生,而是精纯的东方茶道与诧寂的日本美学。
世间大多饮茶之人,多得是热水冲泡、举杯畅饮的处理方式,现实容不得人群精雕细琢地完成洗、冲、封、分、闻、品的工序,于是喝茶成了日常,品茗当做奢侈。于是他说道,“对茶不同的玩赏方式,标示出具时盛行的精神思想——生命本身,就是一种呈现与表达”,古典如唐的煎茶,浪漫即宋的点茶,自然为明的淹茶,简单的称谓下是古人对生命的极致信仰,而现代人都变得“苍老且实际”。仪式感的消逝让人变得随便,而星火灵明便在得过且过处无形且透明,是以人心落寞空洞。
书中哲理暂不多言。译者用心,文字温柔,若当做美文欣赏也是值得的。
最喜的,是“茶室”一章。“步入万年青的摇曳树影;踏上乱中有序的碎石小路;路边散落干枯的松针;石灯笼上布满青衣”,一时顿生“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之感。我虽不曾到访茶室,合上书页,仿佛我也踱步走过空旷的露地,或许主人栽种花木零星点缀;在瓦砌的屋檐下等待邀请,鞋留在玄关;白袜套踩着纤尘不染的榻榻米,有种“伶仃无告”的怯生感,终于是相向着端坐下来,也许有壁龛,最多挂着一幅山水,而窗外松风徐徐,瞥眼便是瓶中一枝盛开的花,露珠顺着花瓣滴落。一时间心境澄明,禅意悠悠然而生,我便被日式美学的朴素折服。
至此,我不由得念起碧潭飘雪,茶的清冽与花的暖香交织于唇齿间,不是凤凰单枞的浓醇鲜甘,而是自有一番通透如露水般的清爽感,和凌晨四点看海棠花未眠的入扣暖意。若放之于日本,我尚不懂得日本茶味,所能思索到的,就是富士山上的一抔雪。想来阳光照射处,山下百姓终年守望,这雪虽不化,却未见得透骨寒。
日本美学对生之意义的追求与守护,恰如尼采为Dionysus的解读,世界和人生的审美意义存在;而正是茶道精神最高处的达观,成就悲剧之美的最高点。此刻两个世界的美感哲学在脑中相互映衬,隐隐有些融合的冲击感,我只愿能在茶室中和缓思绪,接过主人递来的茶碗,然而碗中盛的不是琥珀茶汤,而是富士山上消融的雪。我想在懂得茶韵前应能懂得雪况,一口温凉入喉,杂念也被拂尽。在雪中懂得大和民族对纯净美的追求,继而懂得东方文明儒释道合一的宁静达观。
全书的魅力就在于此,道艺相形处,一抔雪,一碗茶,是最好的佳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