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牛山和腌笃鲜
我们校园里有一座山,站在运动场看台上看山的全貌,活像一头蜷缩着身子趴在地上的老牛,因此,尽管它有个很典雅的名字——毓秀山,但私下里,我却喜欢叫它“卧牛山”。
卧牛山是一座灵秀的小山,除了学校在山上种的各种果树、修建的亭台楼阁外,山上原本就有的大致有三种树木:牛背上是大片苍翠的松树,牛尾部分是枝叶繁茂的老樟树,而牛头和牛腹部位却是竿竿挺拔秀丽的翠竹。
有竹子,也就必然有笋了。每年清明前,几场透透的春雨一下,表面褐色而布满斑点的春笋便争先恐后破土而出了。黄庭坚说:“竹笋初生黄犊角,蕨芽初长小儿拳。试寻野菜炊春饭,便是江南二月天。”此言不差,春笋和蕨菜都能在餐桌上见到了,春天也就真真切切地回归大地了。
可眼下,却是来到了冬季的门口,校园里完全是一片初冬的景色了。远山近树是深深浅浅的黄和红,绿色已然成为背景或是点缀了。便是常绿的树木,如杜英、樟树等等,那绿,也都染上了墨色。
冬天来了,春笋要待来年了。可是没关系,在尚且温暖的泥土深处,冬笋已经开始孕育。走在静谧的卧牛山脚下,看着蒙蒙细雨中依然苍翠如故的竹子,我有些浮想联翩了。
就如这山在我的眼里是一头卧牛一样,世间的万事万物,在不同的人眼里恐怕都是不同的。在医生的眼里,竹子大概是作为药的形态存在的,因为嫩竹叶、竹茹、竹沥、竹笋均可作药用。在文人的眼里,竹子是高风亮节的代表,是岁寒三友和花中四君子之一。他们还赋予了竹子很多的雅称,比如:竹萌、雏龙、箨龙、玉版等等。在我——一个资深吃货的眼里,竹子也一般都不是竹子,它是笋,是玉兰片、是腌笃鲜、是笋干老鸭煲……
腌笃鲜李渔在他的《闲情偶寄·论蔬食之美》中称笋为:此蔬食中第一品也,肥羊嫩豕,何足比肩?他还介绍了笋的种种吃法。他说,食笋之法多端,不能悉纪,请以两言概之,曰:“素宜白水,荤用肥猪”。
李渔的吃法,在外行人看来,未免失之粗糙,白水煮笋,有什么好吃的呢?我却是深以为然的。好的食材,要么吃其独有的原味;要么加入更能烘托出其美味的其他食材。喧宾夺主,加入大量的佐料,或者是食材不够好,或者是烹饪手法不够熟练,总之,总失却了正宗的味道。对此,李渔也有说法,他说:从来至美之物,皆利于孤行。
这个说法,想必杨万里也是同意的,他在《记张定叟煮笋经》里说:“江西毛笋未出尖,雪中土膏养新甜。先生别得煮箦法,叮咛勿用醯与盐。”连盐和醋都不要用,可不就是李渔的“素宜白水”的做法?
正如杨万里所言,我们江西盛产竹子,所以,笋也是我们餐桌上常见的菜肴。但我们老家人偏爱吃笋干,我们称为“明笋”或“板笋”。我小时候很爱吃的一道菜叫腊肉青蒜炒玉兰片。
玉兰片就是明笋被切成极薄时的一种形态。它是用鲜嫩的冬笋或春笋,经过若干道工序加工而成的,由于其形状和色泽很像玉兰花的花瓣,所以被称为“玉兰片”。
玉兰片有“宝尖”“冬片”“桃片”“春花”四个种类,其中,“宝尖”是最好吃的,它口感嫩爽,清脆香甜。袁枚在《随园食单》里有个记载:“笋十斤,蒸一日一夜,穿通其节,铺板上,如做豆腐法,上加一枚压而榨之,使汁水流出,加炒盐一两,便是笋油。其笋晒干,仍可作脯。”玉兰片,便是那“仍可作脯”的干笋片。
腊肉玉兰片腌笃鲜却不是我们江西菜系里的菜肴,它是杭帮菜。“腌”是指腌制过的咸肉,最好是五花肉或是排骨;“鲜”是新鲜的肉类比如猪蹄髈或排骨等等;“笃”指的是烹饪方法,是用小火焖煮。
春笋剥去外衣,切成较大的滚刀块。腌肉也切成滚刀块,如果腌肉是五花肉,那么新鲜肉则用排骨;腌肉是排骨,新鲜肉则用五花肉,为的是二者层次丰富的鲜味。
这三样食材都需要焯水。焯过水后,把它们放在砂锅里,加入少许料酒和完全没过所有食材的水,一个葱结,一小块生姜。大火烧开,撇去浮沫,再改小火慢炖两小时以上。这道菜,汤白汁浓,味道鲜咸;笋清香脆嫩,咬上一口,就仿若把春天吃进了嘴里。
笋干老鸭煲用的却是小竹笋干,一般是盐渍的小青笋干。我没有亲眼见过加工青竹笋的现场,但听说,小竹笋拔回来,剥去笋壳后,放入锅中,加入大量的食盐,用炭火慢慢烘烤至干。如此方法炮制的笋干,颜色还保留了小竹笋原本的青翠,若是放在冰箱的冷冻室里,几年都不会变色。需要吃时,用清水浸泡数小时,再把笋干撕成一条条就可以了。
笋干老鸭煲的做法是极其简单的,除生姜、料酒和食盐外,无须其他佐料。不过,若是想要汤好喝,青笋干和老鸭的选择都是极为重要的。诚如李渔所说:至于笋之一物,则断断宜在山林,城市所产者,任尔芳鲜,终是笋之剩义。老鸭更是如此,在池塘或田野里吃着小虫子悠闲长大的鸭子,才能煲出最鲜美的汤。
美好的东西,多是来自天然的,均是造物主的恩赐。就好比卧牛山,没改造之前,我和女儿经常会拿着棍子,拨开杂草,爬上山顶。如今修建了平整的台阶,我们倒是很少上去了。究其原因,不过是因为它失却了几分自然,如是之景,美则美矣,但在这个精心打造、触目皆是风景的校园里,终觉不够珍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