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少女成长手记

小镇上那些姑娘比小伙子更有生命力，那些姑娘有种天然的兽性，自顾自生长，毁坏自己活着。她们是小镇最有生命力的风景，也可能是暗涌的开始。安静的时候，有关她们的回忆总像是我坐公车时的风景，一幕一幕，没有停留，全部飞走。

①大姐头梅姐

我初中那会儿是好学生，标准三好学生。关心同学，互帮互助，尊敬老师，按时完成作业，考试总是第一，父母面子有光，能弥补一部分我哥因为调皮捣蛋惹是生非给家里带来的尴尬。

没有少女不怀春，特别是初中那种尴尬的年纪，我们好像长大了，却处处受到禁锢；开始反抗权威们，却无能为力。

为了对抗无聊的青春，我早恋了。对方是坏小子，打架用桌子腿，曾经把人打伤的那种。然后学校开始流传我也变坏的流言，听说有人惹了我，我叫了一堆人打了他，听说对方叫来更多人，看到要对付的是我，赶紧离开。因为我有一个混混一样的哥哥和混混一样的男朋友。但是这些都是无中生有，我从来不知道我的生活里还发生过这样大姐大一样的故事。事实上，那个时候我认识了真正的大姐头——梅姐。

梅姐是那种瘦高个儿，十三四岁的年纪已经发育的像个成年女性，也就是说她一点不像我们这些干巴巴的小姑娘，有胸有屁股。但她长得不好看，更像是一个男人，五官硬邦邦的，不柔和，而且她从来不留长发，觉得麻烦。

她家有钱，她出门一呼百应的小姐妹们都不必担心饮料和蛋糕，就是溜旱冰也完全可以负担，那个年纪觉得五块钱一下午溜旱冰的钱实在是巨款，况且溜旱冰是坏孩子的行为，在当地看来，溜旱冰的时候，男孩子会牵着女孩子的手，有时候还会搂着腰“开火车”（其实就是一个接一个，后边的人抓着前边的人排成一长队滑的方式）。我不知道怎么和她混在一起，也不知道怎么变成她口中的好姐妹，总之就是，关系好。

初中的时候，她有充足的零花钱，甚少回家，她会来我家蹭吃蹭住，即使我们挤在一张单人床上，她也开心，她说这样温暖。她知道我爱看书，总是给我买来最新的书来看，或者从别人手里抢了送给我。我不知道为什么当时的我接受这样的馈赠，还心安理得。后来因为她在我家待的时间太长，我妈烦了，就把她赶走了。很长时间没有见到她，也没她消息。为此跟我妈吵过架，理由是我再也看不到最新的小说了。

印象里，她给我的一本书，名字叫《湖边有棵许愿树》，那会儿爱疯了。感情启蒙好像都在这本书的帮助下完成了，印象最深的故事是《雏菊》，后来据说拍成了台湾偶像剧，叫《斗鱼》。

后来的某一天，她打电话给我，叫我喊几个人去救她，电话里说她爸虐待她，不让她出门，她就在来大姨妈的时候不垫姨妈巾，把床单什么的都染的血红血红的，她爸气急了，把她用皮带绑在了卫生间，这会儿她趁爸妈不在家，自己想办法解开了皮带，才打的电话。电话内容听得触目惊心，我也心跳得止不住，我颤抖地问怎么救，她说找辆出租车开到她家就行了，钱她付，我就负责叫车到她家然后给她打电话就好了。我听了，觉得兴奋异常，青春好像一下子就散发了光芒。冒险总是又刺激又吸引人，不然也不会有人去做坏事。当时我觉得自己就是在做一件坏事，但是我很高兴。

初中的少年，特别是我这样循规蹈矩十几年的好学生，根本没干过这电视剧才有的事儿。出了门，赶紧瞎子摸象一样随便找了一辆出租车就跑她家附近了，其实她家离我家很近，走路完全可以到的，但她偏偏要我叫车，可能她要去更远的地方也说不定？

车开到她家楼下，我赶紧找了个固定电话给她打，不一会儿，她从楼里出来，衣着单薄，脸上带着伤，身体好像也有些脆弱的样子。我赶紧拉她坐到车上，手抓她胳膊的时候，她呲了一下牙，好像很疼的样子。坐到车上，她说：“我可能要去流浪了，偷了他们三千块钱，我不知道我能走多远，可能这是咱俩最后一次见面了，我会想你的。谢谢你帮我叫车，万一家里人找你了，你千万不要告诉他们我去了哪里，因为我也不知道我去了哪里，这家我是不能回了，我爸本来用手掐我胳膊、腿，手上没劲了，就换钳子掐，我待不了了，我得走。再见吧。你快下车回家吧！就当什么事儿都没发生。”然后我真就鬼使神差的下车了，心里想着她说的这些话，想着我们的对话可能被出租车司机听到了，出租车司机会怎么对她，会不会因为三千块就杀人呢……你知道的，小镇上的早期文艺女青年就是这样，想得很多的。

可是真的是一语成谶。我在那之后，真的没有见过她。只在别人嘴里听过她的事。有人说她被父母抓回去了，有人说她跑得很远，发达了，有人说她似乎做了“小姐”，就是那种给钱就给你睡的那种女人，有人说她在远方遇到个好人嫁了，儿女双全……说法很多，我不知道该信哪个。如果被父母抓回来，她还会被父母用钳子掐吗？如果她发达了，那样最好。如果她真做了小姐，她也一定会奋斗成妈妈桑，让别的女人为她赚钱。如果她过上了平常的日子，那真是再好不过，不过这不像她性格啊。

但是我真的没有见过她了，我无法从她自己的嘴里求证哪种说法才是真的。

印象中，她作为大姐头，带着我打过人。我以为我是胆大到可以拿板砖拍人的那种，可是真到了那种场景下，看看那情景，我都害怕。小镇上的坏姑娘标配都是高高的马尾，整齐的刘海，裤子要松垮，上衣要紧身，嘴里要嚼口香糖，除我以外，三五个姑娘站在一个姑娘面前，冲她吐口水，骂她，踹她两腿之间，拿砖头拍她的头，砸她的下巴，让她跪地叫娘。狭窄的小巷子里，稍有不慎，就会遇到大人，好在那个时间是大人们都在忙碌的时间，没人会发现我们。我紧张地看着这一切，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一切都是梅姐带的头，她本身个子就高，在我们这些小矮个中间显得更高，此时她还昂着头，好像个子更高了。她表情冷漠，眼神里尽是不屑，看着被打的姑娘哭。她只觉得哭的人真是没用，没好气地骂了她一句脏话，生气地抬起脚就踹那姑娘的肚子，一把抓起她头发往墙上撞，姑娘被打的不轻，含混着求饶。梅姐让她给在场的每个人都跪下喊娘，她害怕的照做，跪到我面前的时候，我害怕地赶紧扶她起来，她看了我一样，眼里有我看不懂的东西，梅姐终于放她走了，她一瘸一拐地走着，我冲上去扶着她，告诉她我兜里有五毛钱，可以帮她买个创可贴，在附近的小诊所里。她默许了。身后有人叫我，我没管她，梅姐也放任我，让我去。我帮那姑娘买了创可贴，然后送她走了一阵，看着天快黑了，赶紧回家去。

后来，那姑娘把梅姐打她的事告诉了老师，连带还有我，其他几个是外校的和不上学的，老师没法管。我一生气跑到那姑娘班上，作势也要打她，她说把我告诉老师，但是跟老师解释说我是帮了她的。我才气消。

据说，那次梅姐打她，是因为那姑娘到处跟人说，梅姐做“小姐”了，那姑娘的一个亲戚睡了她。但事实是，也许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但是在当时那个时代，这事情怎么能这样到处说呢？所以被打也算正常。

不知道现在梅姐长成什么样的人，是继续追求自由，还是已经被现实束缚。想起来，我们竟有十年没见了。

②那个被打的女孩

被梅姐打的那个女孩子叫慧珍，平凡到不行的名字。她本人也是平凡到不行的人，扔到人群里基本看不见，唯一不一样的是，她个子还挺高的，但是嘴特贱。小时候不知道你们会不会烦那种当着你面各种谄媚，觉得你就是天仙或者你就是神明，但是背着你又说你简直不是人简直厚脸皮，既没品味又没头脑。没错，慧珍就是这样一个女生，被认识的同学们讨厌着，所以她没有朋友。

我在那个蛮荒的少年时代，还真没怎么和别人绝交过或者没有朋友过。所以我不知道那种没朋友的人是什么感受，也不知道她被人孤立的时候，心里是什么想法。

没心智有时候是一件特别残忍的事情。你自己认为没有威力的伤害，却在一瞬间改变了一个人一生的某一点，我始终觉得我们做过很多残忍的事情，都是在我们那个纯洁的少年时代犯下的。

梅姐是转学来的我们中学，她对学校的情况不甚了解。偏偏和慧珍分到了一个班，没朋友的慧珍以为自己遇到了同类，作为转学生是不可能也不会立马有朋友的，会跟她一样孤独。所以慧珍尝试着接近梅姐，以自己的方式，极尽谄媚之姿。但她错就错在，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已经不知道梅姐是个亨通之人，她实际上并不缺朋友，而且还是这么平凡的朋友，渐渐地不跟慧珍来往，慧珍再次回到孤独的境地。

她的毛病又犯了，她又开始嚼舌头了。她开始说一些在我们那个年纪看来匪夷所思的事情，可能这样会引起大家的注意也说不定。

没错，确实引起了不小的注意。特别是梅姐的。于是发生了之前我说的那种事情。那是我亲眼所见过的女生打女生，开了我的眼界，那些柔柔弱弱的女生怎么就能在一瞬间变得凶狠恶毒，手下的那个人似乎没有一点重量，命运轻的像一团羽毛，轻轻一吹就烟消云散。

经历过这些，我能信服的就是年轻的时候，大家以为拳头会解决问题，会叫人闭嘴，能顶一时风流，但我看到他们之后过得并不算好，我便明白他们的哲学可能见效快却无任何根治的功效。

为什么我要把慧珍讲出来？我也不知道，我甚至有时候觉得这算是污点一个，我目睹了打人事件，却没能阻止，只是看着看着，最后也不过是买了一个创可贴而已。我的内心里，其实也有恶意吧。

上大学的时候，有一次放假在家，我和旧时朋友一起逛街，但见前方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特别像慧珍，我推推旁边的朋友问她是不是，我俩认真地盯着看了半天，最后确定那个女人就是。啊，原来这么多年过去，她已经长大成结婚生子的程度了呢，而我还是个孩子般的在外地求学。她一个人挺着大肚子孤独地站在路边，我暗自揣测她的婚姻生活，男人是相亲认识的，不算特别出众，但是至少是个正常人，可能家境一般，总之应该和她家差不多。他们过得应该一般，至少不会饿死。也是，凭她平凡的外表，丈夫也不会出众到哪里去。过了一会儿，一个骑三轮摩托的男人靠近她身边，我看他们热络地聊天，那男人果然很普通，看不清样子，有点臃肿，但是脸上带着笑，用手抚摸了一下慧珍的肚子，慧珍害羞地看看四周，然后坐在摩托车上，突突突地开向远方。看起来很幸福。

不知道她生的是女儿还是儿子，也不知道那幸福究竟是不是真的，我和她既不算朋友，连同学都有点牵强，我也不知道自己该祝福还是其他，总之心里一直挥之不去她被打的情景，只希望她 的孩子能远离这种野蛮的方式，认真地成长起来。

③县城之花：娇

初恋男朋友的好哥们在那会儿很喜欢一个女孩子，听说她很好看，简直能称为”校花“，家境富裕，人长得很白，云云。女孩子总有种莫名其妙地嫉妒和好奇，即使那个人跟自己八竿子打不着，事关周围人的事情，是一定要去了解了解的。于是，我随着那几个男孩子，蹲在她家附近等着她，只等她出现了，递上我们那哥们诚意满满的情书。

”出来了出来了！“

”哪儿呢哪儿呢？“

”那儿呢快看！“

我们屏住呼吸看着这个传说了很久的美人。她好像察觉到有人在看她，低着头，谁也不看，我们就蹲在墙角，谁也不敢动一下或者说句话，原来追求喜欢的姑娘是会屏住呼吸的呀。我当时觉得，没什么好看呀，一头染过的黄毛，脸倒是挺白。她突然笑了一下，这才发现她嘴角旁边有一对梨涡，很特别，其他人身上没有见过，这我才明白，他们说她好看，是说她梨涡好看吧。真是肤浅。

但缘分真的是件很奇妙的事情。过不了几个月，她居然转到了我们班，还和我坐同桌。我们渐渐熟了起来，会趴在窗台看云看落日，会一起值日，会互相串门。之前我以为她会自恃自己长得好看一点儿就会高傲，但事实上她还挺好相处的，没外在看着那么精，也是傻乎乎的。她的黄毛是染的，在那个时候染头发感觉就不是好孩子，我本来准备跟她保持距离的，但是莫名其妙被她吸引，也被她染了黄红色的头发，虽然被家长骂了一顿，但是也觉得不过染个头发而已，我们又没干什么坏事。

追她的那个哥们自然没有成功，但是大家成了朋友。以后一群人玩儿的时候，我们都会带着她。慢慢地她和其中一个比我们大一岁的男生在一起了。之间的过程并不狗血，不过是表白，示好，双方感觉都挺喜欢对方，于是在一起。但他们也许误会了他们之间的喜欢，那不过是一场错觉，或者说一次想象。

但这次在一起竟然共同度过了三年，期间争吵和好，无数次轮回。直到最后一次，平静分手。他们好上那会儿我们已经初二初三了，分开那会儿我都快去念大学了。在大学的这四年，我们甚少聊天，我也很少知道他们情况，只在一次饭桌上知道，他们虽然分手，但还算朋友，并没有闹得很崩。

大二还是大三时间，娇就闪婚了。那男人是开理发店的东北人，比我们大一岁，但是闯荡江湖多年，跟娇认识是因为娇去他店里剪头发，他人还算帅吧，高个子，高鼻梁，五官立体，娇一眼就喜欢上了他，三番五次就修啊剪的，后来两个人就在一起了。娇家里有钱，在一起后，娇的父亲帮助那个男人开了县城里算是规模很大的一个理发店门店，到现在那店的生意都很好。那男人很快就娶了娇，就在县城里安家落户，做起了上门女婿。

前不久，娇突然加了我微信，我在看她朋友圈的时候，意外发现她有小孩了，而且出生都好几个月了。我竟一点儿都不知道。我评论里问她：什么时候的孩子啊？她说：这不出生都四个月了吗？我很疑惑啊，觉得自己竟然不知道一丁半点，仔细想了想才想起来：哦，他们已经退出我生活那么久了。

娇仍然是好看的，只是肥了不少，看起来也有点老了，明明二十三四岁的年纪，看起来足有三十几岁。可她没怎么被生活摧残呐，不需要担心没钱生活，家庭也很幸福。可能就是因为安稳，让她疏于像少年时代那样特别的注重外在。

而我看了却不免有些遗憾，当初的县城之花，已经沦为这县城里普普通通的家庭妇女一名。当然我绝没有轻薄家庭妇女的意思，只是觉得，时间真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