蔑视·沉默·等待
真正的蔑视绝不是赤裸裸外露的情感。它像刀剑一样深深地刻在骨子里,成为认知系统恒定的一部分。蔑视,因此并不影响表面交流的恭维与寒暄,更不是刻意在拒绝正常的交往。蔑视最终的落脚其实不是人本身,而是诸多经历或事情背后所折射出来的价值或品质。一个真正睿智富于思想的人,也避免不了在背后指摘他人,但这种评判,不应把他人具体行为或言论本身,当作是自己评价的佐料;相反,有智慧有思想之人都应将关注点,锁定在抽象的价值判断上。这样做之所以被提倡,是因为惟有如此,蔑视才不至于沦为一个负面词汇,蔑视才不会变成一种崇高的任性之举。
蔑视唯有达到令对方深察而不觉的境界,这样的蔑视才有了一点点清高的意味。所谓清高,似乎于天高云淡之际,对人无伤害,对己有交待,既能彰显交际才能,不得罪不触怒他人,还能时刻让自己谨守为人之道,轻易不做有悖良心之事。有人常觉得清高充满了贬义,这样的理解我觉得不对。清高本不具备伤害性,是一种孤心独处、不与人争的人生姿态;而有人之所以为清高所伤,总不外是清高在极其惨淡的情势下,仍能“守死善道”、“虽九死而其犹未悔”,不甘心附和志得意满者,这样一来,定下的基调无人跟从,号召的倡议无人响应,清高者于是便被嫉恨,至于蔑视,便显得不那么悠然从容了。
这个世界最令人垢病的所在,便是诸多于无知基础之上的不道德:贪婪,伪善与谎言、狡黠,加以权力辅佐,便造就了最令人齿冷最令人深恶痛绝的嘴脸。树欲静而风不止,饶是你回避,妥协,都不可避免地在公共事务中,遭遇这些形态各异的妖魔鬼怪,而这妖魔鬼怪之所以为妖魔鬼怪,正在于他们浑身上下,浓郁地充满了上述诸多不道德的因子,这些因子在地狱中发酵,愈演愈烈,成为一股不可阻扼的神权力量。知识理性在消退,飞扬跋扈在滋长。当钟馗回乡省亲、去职,或是丁优、引咎挂冠而去之时,妖魔鬼怪们便再无顾忌,他们愤然砸碎琉璃盏,扯破旧衣冠,揭去镇妖符,折断打神鞭,湮没从前的一切记录,重新树立起新的神主牌。这时的地府神宫,洋溢着嚣张之下的惊恐,充满了复辟以后的味道。妖魔鬼怪们没有地府神界的道行,却当真害怕那一点点伎俩被人识破,于是便故弄玄虚,装神弄鬼,为所欲为,行其终生所学唯一擅长之事,一时间,乱世纷纭,形形色色,粉墨登场,学人做事。
于是沉默便成了继蔑视之后的最终选择。沉默是尚不足以撕破脸之前的最后一面遮羞布;沉默是一柄于外阴柔玄虚于内锋芒毕露的剑;沉默之所以存在,全在于公共空间内,尚无法全然接纳睚眦必报短兵相接的局势;沉默之所以不得不为,正是因为对自身尚有要求,力争减少摩擦于外,追求自我于内;沉默,正是这地府内、孤岛上的疯狂与极端,达到忘我境界、无法倚靠理性力量所能制衡之后的最终选择。毕竟局面行至那时,蔑视独享太平、怡然自乐的空间,被大大压缩,必定是极不情愿地被麇集于庙堂之上,煞有介事地过群居生活——一切重获新生的权力都不甘寂寞,必要左右他人意志而够快——他歌唱时你鼓掌,他吟颂时你附和,他提议时你表态,他激昂时你渲染——你不得不为,却无可奈何;然而你行动机械,内心却意味全无,有的只是走过场,就像是个从业多年身经百战的资深娼妓,冷然面对沧桑变幻,再也没有一点兴趣出来。这——便是沉默的力量,便是“胜利召开”和“圆满结束”之后唯一的生理反应。沉默恰似一汪潜流,静水流深,大家彼此相对无言,却心有默契存焉。励精图治的局面便因此畅通无阻。大家都在沉默,柔和而又淡定,静悄悄地,一点声音也没有,只听见一个人在朗声诵读,但见其浑然欲醉,只在意我为何者,却不知未来斯年斯月,又将人在何处。
人类在不公不义的世道上,自保武器百宝箱里,最负盛名的两种武器:蔑视与沉默,一旦在长年累月的磨砺中,被证明始终无效,便到了运用时间武器作出最后裁决的时刻;然时间是一柄双刃剑:时间固然能给予正义与理性最后的表彰,时间亦能证明人年少轻狂,有着执念甚深不可自拔的错误。这柄双刃剑因而反衬出我们为人在世,对待一切价值上的对立,一定要躬身谨慎,以岁月流逝理性回归的大趋势,检验最后的胜利。因此这时间武器便是等待。
蔑视也好,沉默也罢,如今层林尽染,唯有等待可期。只是此生仓促,也不知悠悠岁月,还能否还这世上一切苦心之妄人,一个并不足够重要的夙愿?
天理昭昭,唯以可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