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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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年了，海水依旧肆虐。
这是老人常说的一句话，但我出生的时候，这个世界就一片汪洋了。虽然现在变得污浊不堪，但我小的时候水还是清清亮亮的。我还能看清楼房那些被淹没的地方，海藻从窗户里探出来，墙壁上寄生着藤壶。那些房间都成了鱼的家，它们在地板上自由穿梭。有一次我往下游，看到一条黑乎乎的大鱼躺在较矮楼层的顶端，我以为自己看到了鲸鱼。我没敢再往下潜，据阿亮说，他模模糊糊看到了黑乎乎的带子，那些带子穿行在楼宇之间，四通八达，就像一张张网。老人们说，那叫路。
阿亮是我们这里游水游得最好的。我自认已经算憋气时间长的了，但阿亮可以在水底潜三十分钟。他十岁的时候，去医院检查。医生指着阿亮胸部的X光片对他父母说：
“看到这里了么？你儿子长出了第二副肺！”
医生说这个的时候很激动。每个新生儿都会注射药物催生肺叶，以适应这个汪洋世界，但所有人都没有什么变化。阿亮是全省第一个例子，轰动了当地媒体。从十岁起，阿亮就在潜水队训练。潜水队负责打捞物品和人，勘探水底地形，有时还负责救援。那是我们那里最受爱戴的职业。我在校船上就看到阿亮和潜水队员们跃入水中，像海豚一样，朝深处游去。我们都很羡慕他不用上课。阿亮来找我玩儿的时候，经常给我带一些五颜六色的石头或者贝壳，给我讲那些水下城市。他已经到过了之前地理书上写的旧黄河入海口，说来年四月，天气暖和的时候，他们潜水队就要到旧长江入海口去探察了。上课的时候，我盯着课上那幅五十年前的地图，想入非非。窗外一只海鸥扎进了水面，叼起一条鱼飞走了。
阿亮再来找我的时候，已经是入秋的黄昏。他神秘兮兮地出现在我家楼下。我问他看到出海口了么，他说那里没什么可看的，乌漆嘛黑一片。接着他笑了一笑，说我给你看个好东西。他就把一块东西放在了我手上。那东西黑乎乎的，不大，却异常的重，摸上去滑溜溜的。我看了半天，蓦地才想起来这是什么：
“琉璃瓦！”
我脱口而出。阿亮笑了笑，对我说你放到水里看看。我小心翼翼地抓着琉璃瓦，把它浸到了水里。刚开始什么也没有，慢慢有光一点一点从它内部渗了出来，就好像草丛边飞起一个一个萤火虫。那光越来越大，越来越炽盛，到最后那一片瓦遍体发出蓝色的光芒。那光芒一点不耀眼，而是明亮，温和。我问阿亮是从哪里得到的，他说他们在探测长江出海口的时候，在一片漆黑的海水中，看到远方有东西在闪光。他游了很久，才发现在一片珊瑚从里发现了它，就把它藏在衣服里，带了回来。他同组的人以为他溺水了，都担心坏了。他后来根据时间算，觉得那应该在两千多米的海底。我吐了吐舌头说，这么远，你怎么游到的。他晃了晃手，五指奓开，我才看到手指之间有一层薄薄的膜。阿亮指间竟然长了蹼。我摸了摸那东西，然后用两个指甲掐了掐。我问阿亮疼不疼，阿亮说，没啥感觉。
那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我还在想这些事。我羡慕阿亮可以找到这样的琉璃瓦，却不想长出这样的蹼。这东西有点丑。我没好意思问阿亮，但看阿亮的神情，他一点也没有觉得蹼很丑，而且有点得意。这些蹼以及第二副肺，使他如鱼得水。海水对他来说，比我们现在住的冷冰冰的水泥建筑要亲近的多吧。我想这家伙如果那天长出鳃出来，估计就整天呆在水里不想出来了吧。
第二天起床，爸爸先到楼下把船发动起来。我因为起得晚了，刚刷完牙，还没吃饭。妈妈让我快点，就上了船。我赶忙奔到厨房去吃早饭。哥哥看到我说你快点，全家人都等你了，然后出门下船。下到船上，他咦了一声。妈妈说怎么了。他说，妈妈你有没有觉得水好像降了一些。妈妈说我没觉得。他们说话的时候，我已经吃完了，赶忙往船上跳。下来的时候，我也咦了一声，我说刚我伸脚的时候有点不对劲，好像水面比昨天是低了一些。妈妈说，别磨叽了，快开船吧。爸爸就发动船上了航道。那天到了学校里，大家都在交头接耳，说水面是不是降了一点。到了中午，新闻上放出来说，水面比昨天下了4.3公分。
从那天以后，每天水位都会往下降。之前浸泡在水里的建筑，渐渐露出了生满海藻的楼顶。不过水面下降也给大家添了不少麻烦，我们得用梯子上下船了。一些人咒骂海水，说要退就他妈退得快点，一夜退到底，现在钝刀子割肉，磨叽叽的真烦人。一些老太太又开始念佛了，他们希望能在自己死前踏上小时候踏过的土地。最高兴的是我们，我们每天都会看新闻，讨论水位下降了多少。那些露出来的楼层，成了我们冒险的地方。新闻上说按照这个速度，我们有望在五年之内降到海水泛滥之前的地面。我看着新闻报道，想起了阿亮。不知道阿亮现在怎么样了。
等我再见到阿亮的时候，已经是两年之后了。我已经上了高中，他看起来也比之前结实多了，皮肤也被常年海上的阳光晒得黄中发紫。我拍拍他的肩膀说我还以为你变成鱼了呢。阿亮笑笑，说这两年跟着潜水队去了很多地方，见了很多世面。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坚毅，我真觉得他好像长大了，比我们都显得成熟。我心念着琉璃瓦的事情，就问他有没有再捡到一片。他说没有，就只有那一片。我说真可惜，我还想向你要一片。他开玩笑说这瓦片估计是东海龙宫的，哪儿这么容易再捡到。
由于海水退却的厉害，全国各个露出来的地方都开始修缮、新建楼房。我们市还在水面以上，但省内海拔高的地方已经有一个市露了出来。学校组织我们去那里旅游。我们第一次踏上了“路”面上，仰面看到新建筑的玻璃墙面在阳光下反光，见到了消失已久的汽车在路上奔驰。我看到有一些上了岁数的人，走在路上，激动地扶着墙面在哭。一个中年人趴在地上，做出亲吻大地的样子，举着V字手势，让另一个人给他拍照。同学笑着拉我让我看那中年人，但我脑子里都是那些老人扶着墙哭泣的样子。晚上悄悄地下楼，蹲在楼下新修的草坪上，摸着地上的土，用随身带着的小刀，剜了一些。我拿舌头舔了舔土的滋味，那味道怪怪的，但我一点也不排斥。后来我就把那些土装在罐子里，带回了家，摆在卧室的桌上。每天回来写作业的时候，就看看它。
海水退却激发了人们奋起的决心。每一天都有多出的土地，每天都有人迁徙到新的土地上，在那里建设新的家园。那几年时间，大家脸上一直都是笑着的，带着豪气和雄心。我们这帮皮猴子似乎也受到了感染，上课也认真学习了。到了高二的时候，我们市的地面也露了出来。我们兴高采烈地在满是海藻、泥沙的、鲸鱼骨架的地上蹦跳。市中心广场上放着烟花，人们喝酒狂欢，比过年还热闹。那个时候我才注意到，好久都听到潜水队的新闻了。在一年前，国家也已经停止给新生儿注射催生肺叶的激素了。我想起阿亮，打电话给他家里。他父亲说阿亮跟着潜水队到海边的城市去了。我想着要见阿亮一面，但还要备战高考，就搁下了。成绩出来，我考上了大学，再打电话给阿亮家里。阿亮在。我说我考上了大学，阿亮说祝贺你。我说几个同学要组织去玩儿，你有空没？阿亮说我就不去了吧。我说都是小学同学，都是熟人，去吧。阿亮不响。我说，我们去的是海上，万一落水，还指望你救我们呢。阿亮才笑了一下，说好吧。
那一天我们约好阿亮，上了船。一出海，我们就开始唱起歌，几个人摆开龙门阵。后来他们邀请阿亮来打几圈，阿亮不去。另几个人就过来拉阿亮喝酒，阿亮也不肯。他们说这哪行，强拉着过去。几杯酒下去，阿亮似乎活络了些，点上了烟，眯着眼睛看我们。我问阿亮过得咋样，阿亮没多说，就只说了两个字，还行。后来大家唱起歌，又翻出游戏机，玩得不亦乐乎，直到两点多，才横七竖八地睡着。在梦里我好像听到什么声音，迷迷糊糊醒来，看到狼藉遍地。我有点口渴，就跑去拿水喝，隔着玻璃我看到一个背影在甲板上倚着栏杆。我仔细看了看，是阿亮。
我走过去，阿亮回头看到是我，扬了扬手，他手里攥着一瓶啤酒。我说，大半夜不睡觉跑这儿偷偷喝酒啊。他看着平静的海面，没有出声。我说你们潜水队生意还好吧。他说，就那样吧。我说，新闻上说全国97%的土地都露出水面了，潜水队不吃香了，没想过干点别的，现在遍地是机会呀。阿亮不响。右边陆地上，还能看见遥远的灯火。船正在慢慢随着海浪往东海漂。我对阿亮说，我想起了我们一起看琉璃瓦的时光，总感觉那是很远之前的事儿了。阿亮这才动动嘴说，是啊，那个时候……他刚要说就又闭嘴了，半天不说话。我说你啥情况，有啥心事儿不能跟哥说，都成了闷葫芦了。阿亮不出声。我生气说，还当不当我是兄弟了。可能我声音太大，阿亮转头看着我，半天才说，我其实很想回到那个时候，现在想想，那才是我最快乐的日子。我说，那对我也是很快乐的日子。阿亮摇摇头说，不一样，你往下也会很快乐，我不一样了，我不会了。我说，到底咋了。
阿亮低了头很久，呷了一口酒，很用力地把它咽下去，仿佛下定了决心说，我其实没在潜水队都三年了，潜水队早散了。我吃了一惊说，那你这几年都在哪里？阿亮说，我在上海找了一份工作。我说为啥去上海，他说他之前是在那里找到那片琉璃瓦的，想再找到一片，所以就去上海工作。我没说话，等他往下说。他又喝了一口酒说，我平时上班，周末就在那里潜水找琉璃瓦。有一天我在找的时候，听到有人呼救，看到一艘船，船上的人对着水面呼叫。我知道有人落水了，就过去救人。等我找到那个人，拉出水面一看，才知道是一个小孩。那小孩脸都青了，一点血色也没有。我赶紧把他抱到甲板上，帮他控水。旁边的人都吃惊地看着我，我以为他们吓傻了。过了半天，小孩才咳嗽了一下，喘过气来了。我知道没事儿了，就一屁股坐下来。那小孩看到我，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说了句我到现在都很难忘的话。阿亮看着我的眼睛，我觉得有点害怕。阿亮说，那小孩嘴里的两个字是，妖怪。我迷糊了一会儿，才明白他在盯着我的手上的蹼看。那时候我才想起来上船的时候，那些大人也惊恐地看我。我明白，他们看我，都觉得我像个妖怪。明白吗，妖怪！
阿亮说这话的时候看着我，看得我都心虚了。我说，我们没这么觉得啊。阿亮说，那是因为你们从小和我在一起，但外面的人都这么看。我后来去便利店，去搭公交车，总能感觉别人在盯着我，在盯着我的手。有时候我自己盯着手，都想把蹼剪掉。可我始终没有下决心。阿亮又拿起他的手看，我看到那些蹼在夜风中微微颤抖。我也沉默了。
可在那时，我听到一阵乐声，一开始我以为是房间里的电视，但声音不是从那里传来的。我回头看向陆地的方向，那里已经远的看不到了。这个时候，那乐声又大了起来。阿亮显然也注意到这声音。他奔向左边的船舵，我也跟了过去。我看到左侧海底里发出了明亮的蓝色的光。我们定睛看着，那光线一开始很模糊，缥缈，就好像被海草和珊瑚挡着。后来越来越亮，我们看到海底一大片蓝色的光，在水里摇曳，看起来像是一座发光的城堡。乐声就是从那里出来的。我害怕了，勉强笑了一下对着阿亮说，那里不会是东海龙宫吧。阿亮却没说话，眼睛里有蓝色的光在摇曳。阿亮静静地对我说，阿胜，有时候，我真想自己变成一条鱼就好了。
那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说了这句话，他就跳下了甲板，钻进了水里。我吓了一跳，大声喊着他的名字，但阿亮一直没回头，不断地向着光亮游去，就像海豚一样摆着身体。我看到他越来越远，逐渐消失在那片蓝色光里。
我们报了案，警方在那里捞了好几天，一无所获。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阿亮，也再也没有见过那蓝色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