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儿时忆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地告诉你,不用追。
喜欢龙应台细致温暖的文笔,每每写到与她爸妈的感情交流,都不禁反思,父母的世界你可曾懂,可曾了解,可曾关心?小时候,你是他们细心呵护的宝贝,长大后的你,一心总想逃离他们的管束,逃离他们重复了二十几年的唠叨。可是,当你慢慢发现,爸爸凹陷下去的脸颊,越来越灰白的头发,渐渐变差的记性,妈妈松皱的皮肤,越发亮眼的银丝,还以为他们是中年人的你才突然意识到,居然可以给爸妈办老人证了。周末和父亲去买家具,轻轨上人挤人地站着,这时总有可爱的人儿,热情的唤着你父亲“老人家来这里坐”,该欣慰还是心酸。
文中最后一章节,作者记录父亲的离世,我几次哽咽中断阅读,作者应该算幸运,到中年四五十岁才第一次经历亲人的离去,我却在小学六年级就上了这人生的第一门匆匆离别课,那是我最亲最爱的爷爷,也是最爱我的爷爷,爱到几乎溺爱。
关于爷爷的记忆,虽就那么短短几年,却足以让我回味一生,多久也不曾遗忘。爷爷是我语文的启蒙老师,我刚会牙牙学语时,他就一字一句教我: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他苍老有劲的右手总喜欢握着我肥嫩短小的右手,钢笔字,毛笔字,一撇一捺一点一横耐心的教我。每到春节,最喜欢的活动便是看爷爷写春联,我们将一大张大张的红纸仔细裁剪成合适的长条,铺满方桌,我跪在长长板凳上,趴在方桌一头,看着另一头的爷爷抑扬顿挫的挥洒着手中毛笔,黑黑的笔尖软软的在红纸上流畅划过,溢出独特的墨香。
最最喜欢的当然还有在仲夏夜里数星星,老家的盛夏,白昼总是燥热不安汗流不止,但随着渐渐降临的黑夜,伴着地上余留下时有时无的暑热,迎着清凉的晚风,搬两张竹椅,一个小板凳,放在屋前宽敞的水泥地坝上,爷爷奶奶在竹椅上斜对而坐,小小的我坐在小小的板凳上,紧挨爷爷身边,小脑袋舒服的仰靠在他干瘦的大腿上,萤火虫在草丛上方舞蹈,听爷爷讲那星辰银河的故事,努力伸长小手,画一遍北斗七星,找一次北极星,数一数永远数不清的繁星,幻想着自己爬上长长的梯子,随手摘下最亮的星星和月亮,品尝着它们独特的味道(那是清爽甘甜而不腻的味道,是二十几年还未曾找到的味道),也幻想着追逐流星的去向,在一片竹林中捡到流星变成的各种宝石,奶奶在身旁帮我轻轻摇着蒲扇,驱走暑热,驱走蚊虫,似乎一直没有停歇。
小学时,不记得怎么养成的习惯,喜欢写信,给爷爷奶奶写信,用稚嫩的歪扭的字,一笔一划的写上最近的学习和新鲜事,有时候还会附带一首新学的最喜欢的唐诗,折好装进信封,蹦蹦跳跳拿到邮局贴上邮票,最后用小手狠劲拍拍信封,踮着脚尖将信塞进高大油绿的信筒,隔三差五跑去邮局看看有没有爷爷的来信。可,幼小不懂珍惜的我,现在已不知那些宝贵的书信在哪儿沉睡。
爷爷走之前,我还懵懂不知,只知道爸爸妈妈奶奶,包括爷爷自己,都不让我靠他太近,没能多和爷爷撒撒娇拉拉手。爷爷还有力气坐在藤椅上的时候,费劲的小声的说,以前未未一回来就冲到我的怀里撒娇,现在都没法儿过来了。爷爷,真的对不起,那时候的你,得多么的难过遗憾和无奈啊,你会原谅年少无知的我吗?最后你还是静悄悄的走了,直到那时,我才慢慢了解到,死亡意味着什么,我傻了,呆住了,害怕失去,心慌意乱,只想赶紧去看看你,可大人们更不让我过去,隔着三间屋三道门,我看不到你最后的容颜(他们说你特别平静而安详),再也拉不到你的手,也不可能蹦进你的怀里撒娇,感受你的温度。无助的我顶着崩溃冲出屋外,坐在石阶上抱着那条黑黝高大的狼狗,哭了好久好久,却想不明白,爷爷为什么走了,走了之后去了哪里?为什么你不告诉我,我想见你去哪儿找你呢?
之后每每回想起和爷爷的往事,都抑制不住后悔的眼泪,时光却仓促无情,我还没来得及长大。当我想你的时候,就翻翻你的旧照,看看你厚厚的笔记,就感觉你没走远,因为记忆仍旧美好从未褪色。
第二次,是大一第一学期期末考试的时候。考场上的我,奋笔疾书,信心满满,得意洋洋的提前交卷,回到寝室,和姐妹们开心的聊着闲话,冬日的阳光溜进寝室的过道,每个人或背上或肩上或手上都沾了几块斑驳阳光,不温暖但也不寒冷。 聊得正兴致勃勃,桌上的手机却慌乱的震动起来,着急的响起来,是幺姨打来的,纳闷困惑地接起电话:“喂,幺姨啊,怎么了?” “你在干嘛呢,考完试了没,你奶奶没了。。。赶紧回老家,你爸妈一直没告诉你,怕影响你考试”。。。。空白,沉默,如此不真实,寒风吹过,好冷,手机滑落,重重摔在桌上,姐妹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呆呆的看着我,我,失魂地趴在桌子上,将头深深地埋进臂弯,小心翼翼地抽泣,极力控制,却再也无法控制,哭了好久,眼花了,鼻塞了,衣袖湿了,心里在不停责怪奶奶,之前在家里说好的,要等我回去过春节,我们一家人好久好久没有一起过春节了。
就在那天,夏蝉不知在哪聒噪,朱红大门旁,我蹲在奶奶身边,和她约定,“我今年春节要回来哦,我们一家人一起过春节哈”。
这是大一开学前的暑假,半年没见你,你穿着以往的衣服,却好像穿的是别人的衣服,你变得好小好小,小到只有苍老的骨架和松垮的皮肤。刚到老家,远远看见瘫坐在藤椅上的你,我竟疑惑,这是我的奶奶么,那个我印象中高大硬朗的奶奶,精神矍铄的奶奶,很少生病的奶奶,却呆呆的木木的,无力地望着我,费劲的轻唤着我,快速跑到奶奶跟前蹲下身来,搂着奶奶骨感的肩膀,和她说说话,给她拍拍照,照片里面的奶奶眼睛无光,没有笑容。
这个暑假,我每天都想尽办法的去逗奶奶开心,扶着她好似没有重量的身体一步一步慢走,耐心的和她说话,就像小时候装在背篓里的我被奶奶天天背着爬完这山头去到那院落,不厌其烦,就像小时候的夏天,在地坝外乘完凉数完星星,装睡骗奶奶抱我去睡觉。假期结束的很快,我要去读大学了,奶奶特别特别高兴,特别特别欣慰和自豪,因为她的孙女没有辜负他们的期望,成了一名大学生,她不用担心我的未来了。离别前一天,在同一张藤椅上,奶奶用手肘撑在硬硬的大腿上,远离靠背坐着,我蹲在同一个位置,搂着奶奶尖尖的肩膀,告诉她,今年春节我要回来哦,回来我们一起过春节哈。她高兴极了,咧开嘴笑了,点了点头,嘴里重复着“要得,要得”。我妈给我们两拍了合照,我拿着手机放在她眼前说,“奶奶,你看你看,我在的这段时间你都精神了好多,对不对,以后会越来越好的。”照片里的奶奶笑了,眼睛闪烁着光芒,脸上泛着点儿红晕,完全不似最初的她憔悴无表情。不舍的告别后总有不安,但我坚信,奶奶没什么事儿,肯定会好起来的。
愿望有多美,现实就多猝不及防多残酷无情。收拾好行李,提前离校,独自坐上回老家的大巴车,靠在冷硬的窗边,窗外是迅速后退的枯树黄草和荒山,冰冷的房子孤独的炊烟,还有那干涸的稻田,就像时光在倒流,将那些遗落的瞬间给再次拾起,贪心的将每个瞬间烙印在心。怎么忍得住不哭,怎么忍得住不想不念不悔不哀。到了县城转了客车,漫长颠簸后,在最熟悉的瓦房旁的垭口前下了车。客车走了,尘土起了,却没有人在那里等我。我背着书包,立在冷风中整饬心情,走下一段一段的山间坡坎,走过一条一条的田间小道,终于,青瓦白墙红窗的老家在最熟悉的竹林中静静闪烁 ,越靠近,人声脚步声碰撞声越嘈杂,直到满院子错落有致的白色花圈映入眼帘,平静的我没有泪水,我说:“我得忍住,我得节哀顺变。”踏上那条通往我家又长又陡的泥土小径,右边崖下的稻田冷漠荒芜,左边菜地中热闹的长满杂草,屋外更热闹的是停不下来的人影在忙碌穿梭,披麻戴孝,一片肃穆之色。走上后院水泥地坝,站在地坝边的是我妈,红肿的眼睛心疼的望着我,像是在那立了好久,额头上凌乱的发丝在寒冬里颤抖,她头上围着长长的麻布,一身素黑的衣裤,以为可以不哭的我, 真没出息,拉拢着脑袋到她跟前,紧紧地抱住,大声很大声真的好大声的哭了,妈妈轻轻拍着我的背,凉凉的双手抹掉我止不住的泪水,拉着我走进那扇朱红色的大门,正对大门横放着黑冷的大盒子,上面挂满了纯白色的纸花,里面是奶奶在安心的睡觉,听不到尘世的喧嚣,看不到伤心的我们,奶奶在里面不会冷的,盖得那么严实,一定不会冷的。守孝的冬夜,应该是寒冷的吧,我却记不到丝毫冷意,只记得一直失魂的跪着,脖子没了力气,头重重的低垂,盯着身前的地面,一滴滴泪水将那里的尘埃洗净。
多么难忘的春节,我们一家人终于团聚,过了一个热热闹闹冷冷清清的春节。饭桌上,上席是爷爷的碗筷,旁边有他最喜欢的白酒,爷爷左侧是奶奶的碗筷,里面有她最喜欢的酥肉,还有我们仨的碗筷,爸爸,妈妈,还有我,夹着肉敬着酒话不多的吃完了年夜饭。
人生的路,要经历太多,经历之后是成长是珍惜,是义无反顾的努力更努力,只为了追上亲人老去的速度,不留遗憾。
附上节选自《儿时》两句改编的小诗:
儿时忆
晚饭后纳凉星夜下,
萤火虫微风弯月牙。
小凳旁藤椅话河汉,
蒲叶扇摇摇梦语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