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

笼物

2017-04-03  本文已影响0人  无妄牵惘

                                                                  (一)
“干的比驴还多,活的比狗还贱。。。。。。”每次将车停放好,一条流浪在车库的狗,白色披着灰尘的狗,它总是姿势端正的向我行注目礼。
它是母狗,我见过它育下的七只幼崽,像一团团跳动的棉絮包,在车库蹒跚,十分讨喜。也许是太招人疼,一周后,幼犬似蒸发了,都没留下一点曾经存在的迹象。我厌恶小区门前搅舌的妇女,她们信誓旦旦的说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物业的保安如何围捕狗崽,又如何熬成大补鲜汤,继而又怎么满腔燥热的望月长啸。这就是造谣,这么少儿不宜,这么禽兽不如,明目张胆的很黄很暴力,我对散布谣言者自然深恶痛绝。我知道真相,那些小狗只是被善良的人收养,温暖的家,柔软的窝,摆个最舒服的睡姿梦见妈妈。
说到的这位狗妈妈,就我眼前这位,我叫它大白,简单上口,还能还原本来肤色。“境遇再不堪也不能忘记与生俱来的颜色。”我常对它嘀咕这句话。我知道它不懂,但它总是正襟危坐,一副大彻大悟与君共勉的姿态。我时常给它打包些残羹冷炙,贿赂它呗,不然总有逃停车费的心理暗示。好在我总陪领导出去应酬,大白和领导同一饮食级别,也不算亏待它。
此刻,我推开车门,它翘首企盼,它知道这个时间我是赴宴归来,定有薄礼。我闪避着它的目光,磨蹭不肯下车。大白注意到我的反常,尾巴开始带起全身忸怩起来,充满韵律与动感。
“你以为你是女主播?!”我呵斥它,色厉内荏。
大白那双黑珠子泛起秋波,尾巴打着拍子,像牛顿摆。我盯它一会开始发困,我索性不在睬它,兀自在车里盹寐,心里却泛起愧疚,本来它是有酱香肘子吃的。。。。。。
                                                                     (二)
办公室干皱龟裂的墙上偏偏挂着艳色的圆表,指针现在就告诉我正规上班时间结束了,我得开始那些个不正经的营生-----给醉酒的领导们当司机。我的思绪开始充满愁容,今晚注定又要披星戴月奔回家。
太阳此时卸了神气,天边沾染成温和的橘色。立交桥上演着音效与视觉的盛宴。汽车尾灯如同舞池的霓虹,发动机的低吼就是节奏的鼓点。交错繁杂的交通干线像盘缠的支架,搭进我的心脏。
我从辅道驶出时,我分明感觉一个溺水之人挣扎探出水面后那股子对氧气的贪婪。约定的酒店已经闯入我的视线。我只是领导饭局上的陪笑,酒店越近,我生命的意义却渐行渐远。
部门主任埋怨着我迟到了,那副恨铁不成钢的痛心疾首之态让我不停的哈腰道歉。我心中像决堤一般,无力的神经反射化作苦涩的洪流,拍得我七荤八素,头都抬不起来。饭局地点不会考虑我的路程,开始时间从领导落座时就掐秒。堵车的狂躁,泊车的愠怒,这些都应当由我自己消化,微不足道的事竟让领导就餐心境激起涟漪,这样的员工怎么助力企业的发展?我这样想着,心里的自责无以复加!
菜品已经摆好。领导点菜都有套路,几凉几热均在推让中打好了腹稿。餐台华丽轻转,佳肴如侍寝的嫔妃,渴望被品尝。餐前闲谈是一道程序,我凝神屏气,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醍醐灌顶。其实我明白这些举止老成,言语晦涩的人们都带着面具。酒还没喝就原形毕露是不符合游戏规则的。

我尽职尽责的端茶倒水,不敢一丝懈怠。有几位神情倨傲的,我就喊声“总”,添满茶水,往往得到个“退下”的手势;这边又有几位左右逢源的,那就必须喊上句“哥”,再敬一支烟,也就会赚的个握手搭背的机缘。染身江湖的第一天,我就开始查漏补缺,编写自己的江湖指南,这样才能苟延残喘。

酒过三巡,气氛融洽。领导神情和蔼的向我施恩泽,我虽然受宠若惊,但酒驾我还是不敢的。就在领导的思维往我不给他面子这个歧路上钻的时候,有人为我挺身而出。这位“哥”义正言辞的拍了领导一通屁股,我仿佛间看到领导裤子都渗着血。这位哥将我准确定位成“马夫”,白日里的职工,黑夜间的马夫,马夫为主子驾车前喝酒,那是主子没立威,马夫张狂了。一席话如寓言一般易懂而又深刻,领导略一思忖便爆出阵阵长笑。我当然也得笑,献媚之情在我脸上炸开一朵桃花,我还以为我贴上了领导的屁股。

                                                                (三)

大家酒足饭饱,未被品尝的珍馐泛着幽怨,像终老深宫而不得幸的佳人。领导们正在商讨饭后的小团体活动,我趁机打包开始打包。那份一丝未被染指的酱香肘子仍在散发浓郁肉香,这里的领导已经不闻不问了,但我家地下停车库的那位“领导”却很稀罕这份大礼。

领导开始起身离席,主任冲我挤眉示意,让我去搀扶身形未定的领导。我没有睬他,依旧在剩菜中挑肥拣瘦。我暗笑主任的肤浅。怎么能堂而皇之的去搀扶领导?领导没有醉,醉态只是向席间各位表示自己的真诚,这种能让领导喝醉的体恤,非是心腹不能享受的待遇。戏码正浓,我此时不合时宜去搀扶,虽然可以强化艺术效果,但是容易让不谙此道的人误以为领导真的醉了,风传出去会直接影响领导在他上级领导饭局中的出镜率。

主任明显在此处欠缺思量,他见我没有接他这个人情有些愠怒,他闪身来到我身后,瓮声瓮气地责问我只顾打包不扶领导。我正在心中佩服自己,也没多想,朗声说道大白这只狗也爱吃这些菜。一段可怕的静让我感觉异样,先前的声响全被抹去,众人目光向我齐射而来。不解,愤怒,惊异,惋惜,这些混合着窒息的目光弄得我一身酸甜苦辣。

主任暗推我一把,他本意是想提醒我口误,这点我很明白他的好心,只是他用力过猛,我又惊魂未定两腿发软,结果只能是我向前趔趄,袋中肘子撒欢跃出,直奔领导面门。肥腻的汤汁在我衬衣上洇出一团蓓蕾。领导不可置信的盯着我,也许他的威严被肘子耳光扇得烟消云散这件事实让他难以置信吧。

今夜的风有些凛冽,街灯萎靡着时明时暗,喧嚣退却,霓虹招徕着无处安放的灵魂。作为车夫而言,送领导奔赴下一场战役的路途中我是不会开车窗的,哪怕车内酒气浓郁到让我不敢点烟。酒后夜风比原配夫人还让领导无法招架,我就是凭借如此的体贴打造了自己的口碑。但今晚,我肆意妄为,敞开车窗,在畅通的道路上与风声相伴呼啸,让沁凉游走经脉,除了脑袋里沸腾的跳动。

                                                                (四)

主任的来电追着我了进家门。

电话里的声音像暴雨前的闷雷。

“你太不像话了!”

“主任,我不是有意,是失手,失手。。。。。。”我的嗫嚅被咆哮粗暴的打断了。

“你到现在都没有认识错误!自毁前程啊!”

我心头一惊,对于一个年轻的员工来说,前程就等同于命根子,没有前程的男人只能一路低头孤独爬行。被排除在圈子之外,这种无力感比老婆携款与人私奔来得更加痛彻心扉吧。我今天的失口加失手等同自断命根,凶器还是不可思议的肘子。我越想越恐惧,后背都爬上了阴寒,我决定向主任深刻检讨,摇尾乞怜,求他让我重新被圈养,我要进笼子里去,我渴望做一个出色的宠物,做个供人嬉笑怒骂的小丑,只要让我回去。。。。。。

“主任,都是我的错,我太冒失,我求求您给我美言几句。”我的哭腔真有那么几分催人泪下的悲凉。

“哎!”主任一声叹息,“你的悟性怎么,还是太年轻,涉世太浅。我今天点破你,让你明白些事理。”我瞬间屏住呼吸,不是我刻意而为,真的是我好奇心起。主任清清嗓子,娓娓道来:“你的致命错误并不是将领导与你家车库里的流浪狗相提并论,要命的是你说是地下停车场的狗,地下停车场,哼,亏你敢说!那么逼仄之地,能用来形容领导吗?我们的领导是要大展宏图,振翅翱翔的,怎能逼于地下容身?兆头不好,说严重你小子是恶意的诅咒!”

听完主任鞭辟入里的分析,我瘫软在沙发里。回顾整晚的变故,听完主任的教育,我的内心从惊惧变成了六神无主。我对自己的浅显懊恼不已。我脑海中对世界的认知开始扭曲,许多意识开始互相撕扯开裂糅合混杂。目视窗外,灯火阑珊之处有多少温情或绝情的事反复上演?我感觉与这些陌生的人和纷扰的事竟然如此胶黏,玻璃映射出自己的轮廓却又那么模糊,像一个路人。

我想逃离灯光笼罩下的炙热,关掉灯,我卷入永不停歇的迷乱。七荤八素迫使我不停挣扎,反抗躲避着袭来的启示:脸颊扯出破絮的布偶被嵌满钢钉的十字架贯胸而入;扭曲的镜框撞向星条女士内衣,与肩带纠缠不清;伪装的漂流瓶中塞着一截泛绿的酱瓜。还是许多污秽的碎片吐着泡沫缠绕着我。在这夜的领地,我只想一路狂奔。

                                                                 (五)

溽暑至,我与好友结伴深山避暑。我提议寻一处人迹罕至之地,将大家的阴郁倾泻在那里。我知道自己终将返回,继续自己的生活,继续守着缩成一团的内心,任时间侵蚀容颜,最终死亡,分解。

我蹲在土埂上,肥厚的叶片上反射着光亮,旭日寸许长,像蝉翼般的刃,抹过皮肤,没有痛感,只留下微胀。一群狗热闹起来,昨夜它们就吠着,在月眯起眼,星光泄下寂静的时候。我们一行人谁也没去驱赶它们,少了吠鸣,我们的清梦也显得过分恓惶了。

独行之时,我闯进一条幽径,行至尽头现出一户农舍,门扉微闭,不见有人。我漫行至一条蜿蜒曲折逶迤而下的小路,见小路与苍山胶合之处有一条白犬捕蜂捉蝶,它身后跟着位衣着淡素,背着背篓的女人。她不时躬身轻抚白犬,白犬在她身边亲昵一时又欢悦前行。

返程时,天色渐暗。我请求好友车经农舍所在的山下,我想去和那位女子告别,但终无勇气。渐行渐远,我回头望向山顶,苍山雄踞,炊烟依稀,再看我们前行之路,却淡成了一副水墨。

光阴荏苒,我在新单位依旧朝九晚五,有时仍然晚得没有了底线。我还是在夜幕下蜷缩在灯红酒绿的阴影里,看着徘徊在醉与醒的人吐露心中的虚情假意。我已经是个经验丰富,处变不惊的职业马夫,肆意涌起的胡渣,空无一物的双眼灶镜子中嘲笑我,笑我只剩一身倦怠的皮囊。

大白在两年前寿终正寝。那天我准时下班回家,满心惬意,我照例呼唤大白,只传来我的回音。当我寻到大白栖身的纸箱时,它已冰凉。我在小区的绿化带葬了它。几天后,物业将绿化带翻整,种上了许多艳丽的花。从此,我再也没有关注过花朵的生长或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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