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梦想
——我也曾经有过这样那样的梦想的。
我的十五岁那天,母亲如是说。听到这话的我,当时反应很奇怪,就像是有个陌生人突然对我说你中了五百万大奖啦,感觉是一样的不可置信,认为这是一件多么荒谬的事情。
母亲已然是个四十几岁的老妇人了。个子不高,留一头微卷的长发,总是穿着一件颜色老旧的上衣和一条洗的发白的长裤。她到一个稍富贵的人家里帮忙管带小孩,以赚取碎银帮补家计。说实话,在一段时间里,我是看不起他的。我尾随着她来到菜市场,偷偷躲起来看她是如何和小贩们讨价还价的,她把两手一插,利索的甩一甩脑后服服帖帖绑着的头发,然后就张大着嘴大声数落对方。那种姿态,和她经常在家责备我们时时一样的,但凡世上有的词汇,她都能用上,而且说得尖刻难听,让人不免内心一震。
那样的人能有什么梦想?对母亲的话我不以为然。
但如果说这话的人换做是莉的妈妈,情况就不大一样了。
莉是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的朋友,模样很招人喜爱,每天都她妈妈打扮的像个误落人间的小天使。能够有莉这样美丽的孩子,做妈妈的自然差不到哪里去。莉的妈妈总是一袭酒红色的长裙,身材高挑修长,开一辆黑色的惹眼的小汽车。我时常暗暗的羡慕莉,为她有这么一个母亲。我想,莉的妈妈年轻时,一定有一个伟大的梦想。而卧的母亲呢?她只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妇女,就连一个像样的梦想, 也没有。
姐姐说,你别怪妈。那些年闹饥荒的时候,能吃上饭就算不错了,谁还有那么多的命去关顾什么梦想啊。“文革”期间,全国大饥荒,那些事我略略听母亲说了些。无边的绝望在大陆平原上拔地而起,太阳永远照不进人们心底的黑洞。也许便是这样,母亲的梦想,早早的葬入了土里,无疾而终。
去年九月,姐姐也到了上大学的年龄。母亲一早为她打点好了行李,吃的,用的,一应俱全。因为活儿的缘故,母亲无法陪同姐姐一起到那个陌生的地方,只是在家好好的嘱咐了她一番,要紧的,不要紧的,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母亲说,你姐姐这一走,家里就该安静许多了。有好几次,我从母亲房间经过的时候,都看到她面向墙壁独自垂泪。我突然觉得那样的母亲很陌生,身上再也找不到当初那个因我们淘气而挥棒相向的女人的影子。
其实我是一个近视眼,时常看东西都迷迷糊糊的,不清楚。也许就是这样,我所能看到
的,仅仅是世界最表面的现象,却进不了世界的深处。
姐姐是在早上走了。我和母亲一起送她去车站。那天天气很好,清风一阵一阵。我们迎着太阳走,走一步,太阳也跟着爬上一点点。不知道是不是阳光太刺眼了,我看到走在前面的母亲迅速地抹了几下眼睛,背影苍老无力。
“去到了要好好照顾自己。”母亲最后一次叮嘱姐姐。
姐姐坐上了那辆宽大的客车。客车喷出来白色的雾气,飞快转过一个街道,模糊了我们的双眼。我抬着头,只能看见车子最后排黑压压的窗户,里面的人,却一点也收不到眼中。愣愣地站了一会,我推推身旁的母亲,说,回去吧。但母亲却毫无反应,像个木偶一样,痴痴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而母亲的双眸,始终凝望着她心爱的女儿远去的方向。母亲真是没有梦想吗?那一刻,我突然对自己的内心发出了叩问。
其实母亲的梦想,早在那一眸深深的眷恋中清晰。而母亲正是为了那个伟大的梦想,在生活一浪高过一浪的波涛中披上了彪悍的救生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