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想起他

有时候挺奇怪：某一个时刻会忽然想起好多年前的一些人和事。

这些人或事长久地隐藏在记忆的角落里，跟现在的生活毫无关系。但有时候它会莫名其妙地钻出来——在发愣的白天，或失眠的夜晚。

今天晚上正看书喝茶，突然想起他。没错儿，想起来的就是他。我不知道他姓甚名谁，不知道他乡关何处，我从来没有跟他打过任何交道，说过哪怕是一句话。说起他来，只能用“他”来代替。

他死了十几年了，这也是我以其他的人事为参照推算出来的。

描述一下他的样子：男性，身高1.75米左右，瘦削身材，戴近视眼镜，年龄么，不好说，如果活到现在的话，该有七十五六岁的样子吧。

我上高中的时候才认识他：他虽然跟我父亲一个单位，但一直住在单身楼里。我上高中的时候我们家搬到现在的家属区，他住的单身楼也在这个家属区里。

我们这个家属区因为有两栋单身楼，所以附带有一个专供单身职工使用的开水房。我爸经常让我冒充单身去打开水，占人家公家的便宜。

我是在打开水的时候认识他的。当时他一瘸一拐地走进开水房，一瘸一拐是乐观的说法。真实情况有点像周星驰导演的电影《美人鱼》里的美人鱼用尾鳍走路那样，是往前一寸一寸挪的。他两只手也不利索，所以他提着两个暖水瓶给人一种不自量力的感觉，他打水的动作很慢，排在他后面的人很不耐烦。

回家后，我提起了这个人。我爸说他啊，那是咱们厂的名人，原来是个留学苏联的高材生。我纳闷一个五六十年代的留苏学生，那可是国家的财富啊，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爸说，这个人留学苏联期间谈了个俄罗斯女朋友，那会儿中苏友好啊，这种事情很多。但后来中苏关系恶化，赫鲁晓夫背信弃义，撕毁了中苏间的合作协议，撤走了援华的技术人员，不知什么原因，这个人也终止了留学生涯，提前回国分到了我们这个国防企业。

下边的就属于传言了：该留学生回国后，对苏联那个女朋友念念不忘，本想着中苏关系很快就会得到修补，但情况越来越严重，通过正常渠道去苏联找那个俄罗斯姑娘显然是不可能的，他竟然想到去偷渡，结果在边境线上被抓了。怎么处理的不知道，反正最后他跳楼了，可是跳楼又没死成，落了一身的残疾。

因为有一身本事，单位没有开除他，让他干点轻松点的技术活翻译点儿外文资料什么的。他一直单身，几乎跟谁也不打交道，也没听说他有什么亲人。就这样几十年下来，成了这副模样儿，挺可怜的一个人。

他是十几年前死的，我记得家属区里的老太太们聚在一起叽叽喳喳议论，说他死了好几天才被发现，都发臭了。又说，单位里组织人料理了他的后事。清理遗物的时候发现了一张七万元的银行存单。好像还有遗书，对后事有所交代，那七万元存款就是办理自己的后事用的。

想起他的一生，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儿。我想，我跟他八竿子打不着，连句话都没有说过，心里的难过跟他没关系，一定是因为秋天容易多愁善感的缘故吧。

                                                                                                  （20191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