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与女儿的日志】第八章人间烟火

我们与女儿的日记（95年）

第八章  人间烟火

到了九五年，也就是我们结婚的那一年， 晚上万家灯火亮起来，不同的人家演绎着万家灯火。幸福的家庭有着惊人的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我们夫妇在我任职的学校的单位房里吃过晚饭，正静静地看书，洁的弟弟走进来，我们很惊异他这时候的到来，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呢。

我看他进门，忙站起来迎接寒暄。他弟弟叫原厂，二十岁出头，瘦削的身材，一米六多的个子，粗黑而短硬的头发零乱，满面土灰，十指苍苍，小眼睛里的眼球灵动地转，软塌的鼻子下不大的嘴快速地翕动：“嘿嘿，姐，姐夫，我来了，你们过得可好？”洁看着他弟弟笑得有些勉强，忙起身帮他扑打满身的灰尘，打开烽窝煤炉子，为弟弟做饭。

我递给他一杯茶，他沉默地喝着，两腿拘谨地抿着，两只手紧握着杯子，嘴欲张却又合上，脚不安地点着地。我笑着问：“弟，没什么，有什么事，尽管说。”洁的弟弟这才张口慢慢地说来。

他不好意思地搔了下短黑的头发，似乎梳理着说话的线头。终于嗫嚅着说出来：“姐夫，我不是在北山上用拖拉机拉石头吗？今天在途中，我的车胎爆了。我想拿点钱去修理一下。不知方便不方便？”

我握了一下妻弟的手，笑着对洁说：“这孩子，说话吞吞吐吐，这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我们是一家人，有困难就说。不能见外的，我这就给你去拿。”

原厂不好意思地笑着接过我拿的二百多元钱，那时我的工资也就二百多，妻有点心疼给他的太多。

我笑着说：“穷家富路的，带着钱，修好车胎后，剩下的钱，调理一下生活，你出的是大力，别太苛刻对待自己。”

妻弟很感动，感谢的眼神看着我，嘴里却不知说什么好。我忙说：“你姐给你做好饭了，快吃饭，饿坏了吧。”妻弟就端起碗来吃面条，面前有盘子炒得焦黄的炒鸡蛋。

妻弟吃了两大碗面条，打着饱嗝说吃饱了。他洗嗽了一下，我安排他在家里休息，我们两人同床而眠，红晕的灯光下，我们两人谈起他过往的经历，娓娓而谈，夜话长谈。

他吸着烟，烟火明灭，烟迷离缭绕，把他带回十六岁在东北伐大木的东北森林。

他说：“那是冬天莽原，更是莽莽苍苍的一片死寂的森林，零下二三十度，好似把声音也冻住了，万径人踪灭呀。我们伐木人有三十多个，住在森林里的木屋里，四面是齐腰深的积雪呀，我们带的粮食够吃一个多月的。大部分是白菜炖粉条，有时候在森林里套个野兔，打个狍子。可大部分的时间是从事着高强度的伐木的劳作。那里大都是几抱粗的原始红松树下。我们用锯子斜着锯树。先用斧子砍个深树洞，顺着它来锯，接近锯透的时候，大树往往顺着风，顺着斧砍的深树凹面轰然倒下。可也有邪门的时候，明明是锯透了，树就是屹立不倒。这时扛把子就脱下他的大棉袍子，往空中猛一往一方向用力抛，大声喊着：'大树顺风倒呀。顺风倒。'说来也神了，树往往轰然顺着袍子落的方向倒去。”

我好奇地问：“你那么单薄的小身板，抬大木你能吃得消？”

他沧桑地笑：“在外面挣生活，哪有容易的呢？吃的大部分是玉米馇子，上顿是粉条炒白菜，下顿还是白菜炖粉条。新鲜的蔬菜哪能吃得上？全是白茫茫的雪原，缺少碘呀，缺少维生素呀，就不少人要得雪盲眼呀。所以木帮们就让我们这些山东人去采购海带来各吃。最可怕的是寂寞呀，在原始的森林里，与外世隔绝，会把人逼疯的。说起抬大木，那没有把子力气和吃得苦的人，是不适合人生存的。弱者是被人看不起的，说得也是，在严峻的生活自然面前，同情人是往往把人害死的。一旦把木头抬起一个人如果丢松拉稀，不使劲，偷奸耍滑，那会伤人的。所以大家伙抬起木头，呼着号子，大声喊着：'挺起胸呀，脚站稳呀，身莫晃呀，齐步走呀。'扛把子一旦看到抬不稳或有人不合力不用力，往往是采用减法，抽掉人，抽两个人不行就抽四个人，说也奇了，一抽人，木头抬得更合拍了。”

我感叹着生活的不容易，很多人是负重前行，和着泪水与汗水苦苦地谋生挣扎。

妻弟说：“没什么，大部分人不都是这样活着吗？”

我黯然，也是的，很多人都死力地挣生活嘛。

妻弟接着说：“我父亲在三十多岁轰然病倒，贫瘠的土地生产不出什么，吃饭抓药把一家人愁苦得不行。我姐上学还行，两人得下来一个，家里供不起呀！我就十六岁辍学出去闯荡去了。都是生活能逼人，生活磨炼人哩。这不，人也能生活得很好的？谁不遭遇个坑呀，坎呀的。咬咬牙，不都能挺过来吗？这不，姐姐都大学毕业了。”

妻弟对自己的抉择没有遗憾。我很为这知事懂理的孩子，不，男子汉，刮目相看，带着敬佩。

他又说：“人要把苦难看着如吃饭一样平常。看开了，也就不苦了。拖拉机拉石头，车头上要站在前沿，免得车头直立。载着几吨的石头从陡峭的山上往下开时，要一个人站在车厢前，拿着一根粗大的木头，捌着车厢与地面，磨砂着山路上的陡峭的石面，缓缓地放下山来。做什么事情都有规程里，按规矩来，按章程来，也就不危险了。”

我们聊着，不知不觉到半夜了。我们互道晚安熄灯休息不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