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坟
迁坟
大伯上了年纪,在蜿蜒陡峭的山路上行走显得有些吃力,两腿在交替中打着颤,我说既然已经迁了坟,又何必费力爬上这后山,给旧坟烧纸呢。大伯说祖先虽然已逝,但他们有灵,给他们迁坟,就是搬了家,新家和旧家,他们想住哪边就住哪边,不过确实也没有两个都去的必要,这不是你爸坚持的紧嘛。
爸爸对于祖辈的敬重,便是留在盘山路上一步步的脚印,年过花甲的他一刻也没有停下。每年上坟,爸爸总是走在最前头,一个人扛着一把铁锹,首领一样,不论是去村后山的旧坟,还是去村前,河滩另一侧山坡上的新坟。那处新坟本是山坡上一片田地,爸爸说那块地好,依山傍河,祖先们住在这里视野开阔,偶尔出来看看这山沟里的村落,看看他们曾住过的地方,看看曾与他们一起生活的村民,心情大好,给家族以庇佑。
其实爸爸和大伯商量迁坟的事大概已经小半年了,兄弟二人没有对家人们提起,悄悄谋划了一切。祖先的遗骨埋在后山上,旧坟散落在后山各地,每逢清明春节,我们一家就要回村里上坟,这后山的坟这一块儿那一块儿,祖先们这儿一个那儿一个,我们一家各自提着上坟的用品这一处那一处的烧烧跪跪,一趟下来托着疲惫和尘土回村,内心里的抱怨有许多年了,祖先们的魂站在坟头朝着大山这儿望望那儿瞧瞧,找不到自己的家人,内心里的抱怨也有许多年了。于是爸爸和大伯在悄悄商定迁坟后,由大伯出力,各山头的奔波寻找好的风水,终于定在前山的一处山坡地里,爸爸第一次来到这坡地就相中了它,好像给祖先,也给自己,找到了归宿。他站在地里朝着河滩,以及河滩更远处的村里看,多年后的他也可以安睡在祖辈的膝下,遥望自己长大的地方,他于是沉默着,向大伯点了点头。
大伯找到地的主人,那是村里姓李的一户人家,老李头也有些岁数了,孩子们都去了县里生活,留下老两口在村里,他们住不惯县里的楼房,自家的土院子还是舒坦,种点油菜包菜小葱辣椒的,也够老两口生活。大伯第一次上门,提了一只羊腿,羊是大伯自家的,提了几斤猪肉,猪是村口卖猪肉的店主家的(村民公认他家的猪好)。老李头明白了大伯的来意,说了些客套的话婉拒了,大概意思是自家的地拿来当墓园讲究不好(这些都是后来大伯告诉我的),村里人最在乎的就是这个了,大伯不好再提便离去了,带来的羊腿和猪肉自然是要放下的。大伯第二次去,是和爸爸一起,爸爸开门见山,也没有多说什么恭维的话,拿出几万块钱放在桌上(至于是几万,爸爸没有告诉我和妈妈,应该也是怕妈妈会不高兴吧),老李头眼睛直勾勾盯着桌上一踏钱,倒又说起婉转的话,这结果自然也就明显了,看来讲究好不好的问题在于钱多钱少。
随后就是张罗着迁坟的日子,这更是要讲究的,要请神明求个好日子,村里信龙王,专门在村头盖了龙王庙,大伯就是在那里求来一个好日子,拿来送老李头羊腿杀的那只羊,有一半也用来献祭给了龙王,好像求人还是求神,总是要送些什么,才能达到目的。等一切事项尘埃落定,爸爸和大伯才告诉大家打算迁坟的事,连同地点和日期一起,说出来也不是商议,仅仅是告知。
那块地方方正正,大伯在四角种了松树,地里两排坟包大大小小,整齐排开,埋了两辈人,其实也并没有遗骨在那里,二表哥说迁来的都是些祖辈的衣物用品之类的,他们的遗骨早就被黄土蚕食,挖动不得了。二表哥紧接着说这地还大,还能再埋两辈人,我随着二表哥手指的地方数了数,靠近田埂的一角或许就是我的位置,我想自己活着还没个着落,死后的一方土地已经看在眼里了。我又看了眼空着的第三排地方,那该是爸爸和大伯这一辈的了,他们会满意吗?他们会害怕吗?
上坟
二表哥跪在坟前,往石桌上架着油饼,油饼薄脆,四四方方的,三四片搭成帐篷样,(这种油饼街上是没有卖的,家里人也不会做着吃,专门用来祭祖。)随后他一手拿出打火机点燃黄纸,一手拿根较长的木棍挑起黄纸好让它燃透,大伯点一把香插在坟后大榆树下,(这颗榆树也是大伯种下的,很多年了,如今长得高大,郁郁葱葱,大伯很为此骄傲,这是他为祖先做下的贡献。)爸爸在树旁放一串千响炮,两个侄子往火堆里扔冥币,就谁扔的更准这件事互相较着劲儿,调皮一点的还时不时爬上坟头,被大人们说骂着赶了下来。我在二表哥身旁,也跪着,也拿一根木棍,一边挑起未烧透的黄纸一边朝火里添新纸,二表哥烧纸很用心,看到油饼没有燃尽或是黄纸没有烧透,都用木棍挑进火势旺的地方,似乎让石桌上的一切灰飞烟灭是他现在最重要的职责,同样考验着他驭火的技术,爸爸和大伯随即也跪在我和二表哥身旁,加入烧纸的行列,不时往火堆里添茶倒酒,掰点水果,掐点馍馍,夹几筷子菜,扔几根烟,把拿来的祭品都献完,把扔进火里的东西都烧透,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把祭献的物品送达给另一个世界的祖辈们,一大家子在沉默中忙着各自该烧的黄纸,等到灰烬随风乱舞,落满全身,落满山坡,一大家子才磕了头,准备起身返回。
爸爸说旧时家里穷,死一个人葬一个地方,这大山上便东一块西一块,都有我叫不出名字和分不清辈分的爷爷奶奶太爷爷太奶奶。这便也是爸爸和大伯商量着要迁坟的主要原因,把祖先都葬在一起,平时他们也好见面。
那是傍晚近六点的太阳,轻挨西山顶,在最后的时刻里,用尽全力挥洒它的光芒在这宽阔的山沟里,远处的村落一片金黄,密密麻麻的房屋间谁家炊烟起,村头庙里钟声也响起,一声一声告诉村里人这一天又要过去。
爸爸站在山坡新坟地边,余晖映在他脸上,那白发和皱纹就更清晰了。他指着远处村子的后山对我说:“看见那座更高的山了吗?山顶那长长的白条状,那是路,那条路的尽头是一个叫黄家村的地方,我年轻的时候曾在那里支教,那里还有我的朋友,不过几年前已经去世了。”爸爸的话让我想起高中时班里一个姓黄的同学,他说他来自黄家村,是爸爸说的那个地方吗?应该是的吧,他如今会生活在哪里呢?在我的世界里,他好像也已经去世了。
下山路上,走过一处新坟,爸爸走在最后头,我回头看,他在那坟前添了一盅酒,自己也喝了一小口,酒辣,他蹙了蹙眉,大伯说那是村里刚过世的老人,爸爸打小就认识,后来外出务工去了,很多年没再见过,如今看到,却隔了这厚厚的黄土和一整个世界。
爸爸对着坟包笑了笑,那画面让我感觉沧桑,那表情和刚才他指着后山说黄家村时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