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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腐坊的月光

2023-11-08  本文已影响0人  荻扬

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于红梅知道,此刻自己比任何时候都需要这项漫长又琐碎的工序。先把一颗颗干瘪黄豆掷入洗衣盆大的铁锅,那些小东西争着抢着跳进去,乒乒乓乓,就像游乐园开门时一个个往里挤的小脑瓜。然后她倒水,水没过豆子,可不是跟豆子过不去,她也没有恶意,豆子们明天就会懂她的意思。在今天和明天之间,她只做一件事——等待,等待让她在东北无穷尽的冬季里感受春天,因为只需一夜,豆子就会发生变化。第二天,它们鼓胀起来,饱满肥润。她动作轻柔又小心,把它们倒入石磨的圆洞里,白色的乳汁流出来,豆浆的香气溢满整个屋子。

这时于红梅会忘掉一切,每分每秒,在她的反复擦拭下,变成一件闪闪发亮的器皿,盛放她无处下落的思绪。最近几天,梦里的母亲逼得越来越紧了。

有几次,她出现时,红梅正在梦里泡豆子,她便站在墙的一角,聚精会神地盯着红梅,生怕她的动作错了一步。

又有些时候,她只贡献出一个背影,黑发积年阴水一样垂下,肩膀一怂一怂的,身上弥漫哀伤的情绪。

还有一次,红梅看见她在早就被扒了的老平房里,翻箱倒柜,把衣服一件件拿出来,再铺满地面,脸上露出迷路者的神情,缓缓抬起手臂,捂住胸口。

红梅控制着自己不做出同样的动作。她捞起一勺豆浆,倒进面前的搪瓷缸,在那里,她确认了自己的样子——浓密的发髻,饱满的颧骨,芝麻样的雀斑,有点耷拉的眼皮,两三条像在苦笑的皱纹。

看到这儿,她就不再继续了,好像故意躲着那儿似的。她在心里叹气,如果不提那茬儿,这绝对是一个不错的中年妇女,“健康壮实,自得其乐”。手停下来的时候。她试着对玄奥的梦境进行参悟,可得出的结论却总是不尽心意。

一开始,她也不是不慌张。守在豆腐摊前不叫卖也没生意的时候,手下的活干得干净利落之后,调到最大音量的电视声音远去的瞬间,总有一些念头,钻入短暂空白的时间,扭动腰肢,若隐若现。终于,在昨晚吃净最后一口挂面后,她听清了那两个类似诅咒的字眼——复发。

这晚前半夜,她都睁大了双眼,在摸不到头的黑暗里掰手指。没人可说话,她只好问自己,如果将近的是死亡,手上还有几件未完的事。坐着坐着,孤苦从心底里漫上来,她裹紧大衣,踏入滚动的沉闷秋风。

夜晚的街道已然沉寂,只有几颗孤星,照着头顶冰冻的蓝色。几乎没有人家还亮着灯。即使一片漆黑,红梅也能闭着眼找到去豆腐坊的路,她想起自己无数个穿行在小镇街道的晚上。

刚开始,她还是个女孩,清晨起早是多难的事啊,可这样的事儿妈妈做了成千上万遍。妈妈紧紧抓着她的小手,从接近倾颓的低矮泥房中穿过。这时,鸟儿会飞得很低,翅膀大的几只不辞辛劳地筑巢,红梅记得它们每天微乎其微的进展。

等到了她可以脱下那件水红棉衣的季节,太阳睁开朦胧的睡眼,撇下氤氲的暧昧光辉,一声全新的啁啾,从鸟窝里欢快地蹦了出来。大鸟生了小鸟,小红梅也长成了大红梅,大红梅的怀里,抱了个面团子脸的女儿。

而她和女儿前往豆腐坊的行军,次次带着逃难的意味。凌晨,丈夫的推门声响起,红梅就腾地从床上坐起,僵硬着身子听黑暗中他的呼吸。如果那声音粗重迟钝,便是占了酒气的。她太知道他醒来会发生什么了。只等着扑通一声,他倒在沙发上,红梅就抱着女儿,蹑手蹑脚的,借着从窗帘渗进来的月光,悄悄推开门。

女儿的乖顺承继于红梅,凌晨的冷气打着她透明的额头,小女孩只是在妈妈的怀里眨眨眼。

红梅拖着困倦的身体走着,有时苦闷,未来的日子数不清有多少个,她的躲避势必漫长而没有终期;有时愤慨,盘算起彻底离开他的日子,却终结于不忍心女儿日渐长大,身边将没有一个人可以喊爸;有时看到女儿又觉得一切还好,她愿意娘俩就这样在这条路上走啊走,只要还能相互依靠。

脚下的路不可思议的洁净宽敞,周围再也没有矮屋,更没有鸟巢,水泥小楼利落地站了一排排,红梅走丢了母亲,走来了女儿。后来又走散了婚姻,和母亲一样,走失了一只乳房。现在她挂念的就是剩下的那另一只乳房。

豆腐坊在林业局仅剩的一片平房区,行至门前的一刻,她几乎确认自己看到了母亲忙碌的身影。

那一刻她有一种释放恐惧的冲动,想冲进去抱住那个消瘦的身体。可房内没有母亲。红梅坐下,在那个母亲忙碌中时常休憩的木板凳上,等一件确定的事情——天亮。

 

等着等着,她快忘了那件不确定的事情。

她还能听到风声,消失了几天的太阳出来了,风吹下来几片雪,阳光下毛茸茸的,天地可爱了起来。今天,她不打算做豆浆,这样的好日子,和她要去做的那件事相得益彰。

她不去那地方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原因有几个。一来,她对于女人们信仰的那个神是否存在,一直有着很深的疑虑。

她和女儿说起过这个问题,在女儿刚教会她用手机视频的时候,她支支吾吾地问,你知不知道有一个神?头发乱糟糟的,不穿上衣。女儿笑着回她,别这么说妈,人家是外国几百年的神了。红梅心里还是打问号,正经神谁就穿个裤衩啊?

后来神不神的也不重要了,她只是想找个机会,和女人们聚在一起,或许其他女人们也这么想。红梅下了判断,没有人真的信那个神。那个神是男的,他不懂女人们和她们失去的乳房。

然而当她看到芳姐带着大家双手合十的场景时,她又确切地相信,她们从中得到了慰藉。或许让大家慰藉的是这个动作本身,全天下的神都认这个动作,人也一样。

敲了敲芳姐家的门,里面传来一阵窸窣声。几个女人已经到了,红梅在芳姐的招呼下拘谨地把围巾挂在门后,向里面望去。熟悉的人群里,闪过一个陌生年轻女孩的脸。

这孩子看上去太小了,绝对没有女儿大,白色的小脸紧绷着,穿着一件紧身的高领黑毛衣,眉毛像一把小刀,两片薄唇紧紧地绞在一起,这样的嘴撬开可要花点时间,红梅想。

她往女人中间凑过去半个屁股,面前的桌子上已经摆满了瓜子糖果和巧克力。芳姐还在厨房忙活,可能是洗水果。乐于付出也是芳姐的信仰之一。

红梅和芳姐相识在病房里,在此之前,红梅就听过她的名头。人保养得好,车开的是宝马,50岁了,没结婚。

红梅住进来的时候,芳姐已经把医院熟成了自己家,门口哪里好吃她一清二楚。有钱人也要和自己得一样的病啊,红梅每次想到这儿心里涌上一股奇怪的滋味。芳姐爱打听,三言两语问完了红梅的一生。

红梅坐下来,手脚放得比之前几次都自然。

芳姐家总有各种各样新奇的东西,比如面前这幅画吧,红梅根本看不懂,大面积的蓝色和红色交织在一起,中间几个零星的淡黄色,像没打好的鸡蛋花,除此之外就是黑色的背景,吞噬了前者,再无其他。真是稀里糊涂一幅画,红梅这么想着。

旁边的丽姐凑过来,嘿嘿一笑,好像看清楚了她的心思:“你猜猜,这东西多少钱?”

红梅不做声,既然是芳姐家的,那肯定不便宜吧,红梅犹豫了一下:“800?”

丽姐耸动了一下肩膀,“呸”地一声吐出来一个瓜子皮,鼻梁的皮肤笑得皱起来:“800?你可真会搞笑!”

丽姐爱说洋气话,红梅跟着嘿嘿乐,不再作声,只是看画。丽姐看她不问,又伏在她耳边追着说:“十几万呐你可瞅仔细啦!”

红梅心里大大一震,丽姐又补了一句:“那男人带来的。”红梅于是更不敢说话,愣愣地呼出一口气,看丽姐混杂了得意、羡慕和一丝鄙夷的神情。

丽姐说罢用手当梳子,骄傲地把头发拢干净,又说话:“我们家那个可不懂这些,但好歹正经搭伴。到点回家,我住院那时候也没少操心。”

红梅假装愈发认真地拨开手里那颗金丝猴奶糖,穿过瓜子皮翻飞的空气,瞥向那个女孩。芳姐从厨房走出来,又端着些水果。

挂着水珠的桃子,折射出淡淡的粉红,和一丝绝不矫揉尽是青涩和天真的淡绿,圆滚滚、表皮毛茸茸,散发着诱人的味道,这种水果,不用吃,你就能想象它。

汁水顺着你的喉咙,一直到身体最深处,填补某种干涸,清甜冲上来,湿润了眼睛和皮肤的一些角落,让身体重新变成那种蓬勃的、多肉的、带着清澈的力量的东西,不再是干巴巴的、紧张的、褶皱的、蜷曲的。

芳姐把桃子放在红梅手中,放在众人手中。不知道是桃子带来的神秘力量,还是单纯因为芳姐的出场,房间里安静下来。欢天喜地的粉饰像被一阵风吹散了。一瞬间,跟随着女人们已久的沉郁再次降临,控制了这个时刻。

芳姐说,算了待会再吃吧。

众人放下桃子,举起手放在胸口。红梅跟着照做,长久的沉寂,看得见空气里跳舞的灰尘。

灰尘下落,女人们跟着放下手。

芳姐说,尝尝。顺手把胸前那个翡翠项链再次放进衣服里,红梅忍不住目光掠过她的胸口,棉麻白衣,一层叠着一层,从肩膀处坠下,毫无阻碍的高山流水。竟然这样干净,好像一丝余肉都没剩,平坦开阔,一片无人耕耘的菜畦。

想完红梅又有些诧异自己用了“干净”这个词。

芳姐拉过那个气质幽幽的女孩介绍。原来是她侄女,原本在国外读书,才25岁,红梅算一算,比女儿还小了三岁,竟然得了和女人们一样的病。

女孩并不太配合,把自己的手从芳姐手里抽出来,两只手又绞在一起。

芳姐有些尴尬,丽姐又说:“诶呀妈呀,人家孩子可优秀啦,那英语不得老好了?”女人们一阵嬉笑。

女孩像条冬眠的蛇,又缩回了角落里,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

 

那天的结束比以往早一点,但对红梅来说这一天也是足够的了,她从来不是聊天话题的中心,但她喜欢眨巴着眼睛跟着看、跟着听,嘻嘻闹闹的,任凭时间过得很快。

期间她又几次偷偷地望向女孩,因为她年龄和女儿的相似性,红梅怀着某种心中尚存已久的忧虑,对她多出了不知多少分怜爱。

但她既不说话,也不吃东西,只是一言不发地坐着。红梅察觉到她的目光并非是散开的,而是聚在一起,一把刀一样直插在窗外的公园草丛,有时这目光也转到房屋内,带着陌生遥远的寒意,看沙发、看水果、看油画。

临走前红梅轻轻带上房门,看到芳姐和女孩两人无言对坐。

这样看,芳姐也老了,早几年身上热烘烘、香喷喷的味道不见了,不知道从什么时间开始,她渐渐褪了色,一老一少两人,都成了房间里的静物,背对应着墙上挂着的名贵油画。

门关上时,芳姐缓慢地抬起手臂,似乎是在收拾。红梅耳边响起芳姐用从未有过的语气说的悄悄话,心下重复“留意着,留意着,给孩子看个好对象”。

红梅心里是真留意了,日后的几天,她都为这件事苦恼。她筛选出几个不错的人选,自己又默默觉得左右都不对,够不上芳姐的身份,一个个否决。

天气如愿地冷了下来,红梅和女人们一样最爱这个季节,漫长的寒冷将持续大半年,风从白天吹到黑夜,吹出高原红和飞雪。裹上厚实的棉袄和羽绒服,豆包似的人人一个样,谁也不缺啥,谁也不少啥。

天寒的日子,起早变得更加吃力,清晨的世界被冻成一整个冰块,平滑、寒冷、凝滞、灰蒙蒙。小镇沉睡,好像只有红梅一个人,在天地间用缓慢的脚步凿出一条属于人类的道路。

和年轻不一样了,尽管穿得多,她还是觉得毛衣下面空空荡荡,不贴身。走失的酗酒老人在深夜冻死的消息,随着气温的降低逐渐传来,今年似乎比往年更多了一些。

女儿寄来了一大个包裹,里面是不穿的衣物,随意母亲处置。红梅决定关上豆腐坊,用一天时间慢慢整理。

她把它们拿出来,一一欣赏细节,一件羽绒服,一件棉衣,三件毛衣,一件卫衣,两条裤子,一条半身裙还有一条连衣裙。她仔细抚平它们的褶皱,用手指触碰女儿可能留下的温度。

服装总能会记录人的秘密,手腕处的磨损,是女儿常年伏案的结果,胸前的污渍,来自孩子的糊涂和马虎,衣角上还有中性笔的划痕,大学时代,她就常常在图书馆里待一天,只有晚上才给妈妈报平安。

红梅再看看自己的衣服,前襟永远有卤水,还有一片突兀又怪异的隆起,是毛衣底下,她缝上去的假乳罩,摘自多年前一个老旧的内衣。左右不对称,假的那部分,从内里向外挣脱,好像马上破衣而出,红梅不去看它,它面目可憎。红梅也懒得怪前夫了,自己对它的躲避,比男人更甚。

头顶的光有点黯淡了,灯泡自从去年坏掉,她就一直没有修过。昏黄的暗光、模糊的一切又让她觉得安全,她想起了曾经的无数件衣服。

小时候,红梅的衣服都来自二姐,大姐个高人大,所以二姐的衣服,又都来自母亲。传到红梅这儿,每当她自己缝上破洞的时候,会分外思念母亲。想到她,红梅总是下意识抬头,好像她就在身边,可母亲翻来翻去又有什么意义呢?这儿早就没有了她能穿的衣服。

红梅记得有一件,她最喜欢,也最珍惜。那是缎面的绣花棉袄,袄前本来在母亲干活时,被扯开了一条,裂痕处面目可憎,但母亲手巧,在上面缝好了一朵小花,和原本的绣花风格大相径庭,但也有自己的可爱,在那片婀娜的红梅中,这一朵金黄色的五瓣小花,无风姿、不扭捏、不争抢,只是盛开,一直盛开,直到被洗的发白,这件衣服穿得不能再穿。

后来红梅穿过高档衬衣、穿过男人在商场给买的皮毛一体,再也没有过少女时代,拥有那件小花袄时的雀跃。

红梅拎出一件女儿的花裙子,惊讶地张大嘴巴,还有这样的裙子呢?

丝绸材质,红白相间的格子底,坠着娇嫩的樱桃图案,领口处一层又一层的白色花边,像是奶油裱上去的,离老远能闻出香味。长长的袖口镶着一圈塑料珍珠,只要谁穿上,晃动手腕,珠子就摆动身体,叮叮咚咚。白色蕾丝缠绕腰间,在小腹处打出一个弧度完美的蝴蝶结。裙摆拿了褶,一个压一个,城堡一样无限放大,托着上面画出的小兔子、小草莓、小熊,热热闹闹、层层叠叠地凑在一起,上演永不落幕的狂欢。

红梅看着裙子,像误入了奇珍异草的迷宫,身边到处是风光。

她仔细确认了指尖的粗糙是否会在挂丝,然后小心翼翼把手送出去,抚摸裙子的每一个细节。每触碰到精彩的一处,她便觉得指尖过电般震了一下。久违的,血管里流动的东西也开始隐隐发热。

她又想到那件花袄子。

后来她也大了,新衣服淘汰了旧衣服,但时不时还是会拿出它来看看,摸一摸上面那朵小花。母亲绣它时,也不过是二十多岁的年纪,生计难以维持的日子里,那一朵小花,是她难得的风景。

花朵下,母亲的身体却过早的衰败下去,她时常含起胸来,没日没夜的呻吟。家里、豆腐坊,永恒回荡着这种来自死亡声音,如同带着刀锋的秋风吹过草地的声响,收割了一个女人搏动鲜活的一切。

母亲临走时,变成打了霜的枯叶,浑身上下骨骼支着皮肉,那榨取了她生命的两个乳房,紧贴着身子耷拉下来,像两个盛满痛苦的布袋。等到一个父亲出门喝酒的冬日深夜,家里诅咒般的呻吟声戛然而止,她侧着身子,一手握着豆浆勺,一手抵在两胸之间,穿着老旧破败的干活衣服,倒在了豆腐坊。

以前多少个痛苦的时刻都是这样,她药不吃,医院也不去,就爱喝这一口热豆浆,喝完颤颤巍巍地说,豆子最养人,你看我现在就好多了。

红梅想到这儿,胸口闷闷的,开窗让冷风进来一点。月光泼洒,裙子又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萤火般的光芒浮起,风过光动,像突然有了生命。红梅脸红了起来,因为她已经开始设想自己穿上这条裙子。

她赶紧把裙子折好放在一边,她猜想自己一定是魇着了,才会被迷惑,她连忙一层层扒下衣服,摘下那颗发霉水果一样形态怪异的假乳房,催促自己睡去。

这一夜睡的并不安生,一方面是裙子、母亲、花袄走马灯似的在眼前蹦,一方面又想起芳姐托的事,自己终究也没办好,红梅心里又小小地忧愁着。

天寒地冻,卖黏耗子那家不出摊了,推车的只有红梅和炸油条的男人。那男人也捱不住冻,每隔一会儿,就钻进卖包子家的小门脸儿,有人买油条再跺着脚出来。红梅心里得意着,看吧,到了真章儿,还是女人能吃苦,她冷得不行了,就自己喝上一口热豆浆,汁水浇灌,从头到脚,浑身都是劲儿。

豆浆卖尽了,豆腐还剩最后两块,红梅看着她们,等待最后的归宿,这一刻,又记起了芳姐的侄女。那最后两块豆腐,被挑拣剩下,左右残缺了一角,卖出去不太容易,可这又怎么样呢?豆腐还是豆腐啊,长什么样都是好豆腐,都是红梅的宝。

思来想去,红梅觉得孩子的事儿不能着急,她收拾摊子,回去放一趟家什,给芳姐送豆腐去。

她心中油然而生一种巨大的冲动,甚至变成了责任感,她认为自己有必要告诉芳姐,人啊,就跟这豆腐一样。

红梅有点想念女儿,自从上了大学,她就变成了季节限定的礼物。女儿好动活泼,从小就爱问各种问题。一开始是既然吃了豆腐,那为什么还要喝豆浆?或者,为什么偏偏是我们家卖豆浆?后来变成,妈,今年也不回去了,行吗?

女儿的问题越来越好答了,红梅说,妈有啥不行的?

这话一说出口,思念变成了禁忌,就像女人们竭力藏起来的身体一样,只能穿上各种不合时宜的衣服,以矫饰的形式出现。这些不再完整的东西,都成了她的幽灵。

但红梅不怪任何人,女儿的城市就像那条裙子,小镇却是散发霉味、发白变硬的老棉袄。要不是豆腐坊,红梅年轻的时候也想过离开这儿。

初中毕业,她曾下定决心要去考技校,可到了考场才发现,根本没有一个叫于红梅的考生。几十年后,她在老师亲戚的葬礼上得知,是父亲在考试前一天,拿了两条烟,求老师在报考名单上抹去了自己的名字。

天冷得突然,街上几乎没什么人,红梅路过老初中门口,几个男孩在玩摔炮,女孩们捂着耳朵躲开,雪堆上方炸出一个又一个小坑。他们也不说话,一根接一根地划亮火柴,点燃小炮竹,再沉默地静候那声巨响。

女儿最讨厌男孩玩这种游戏。红梅侧身快速走过,眼看就是芳姐住的高层了。

自从上次介绍过侄女以后,芳姐好像消失了,以前集会每周一次,如今这个月都快过去了,还是没有消息。期间丽姐来打过几次豆浆,带着些风言风语和红梅分享,比如“哪是侄女啊,就是她给那男人生的,一直在国外养着”又或者“那男的不行啦,现在这世道,谁还敢贪呐!”

每次红梅都附和着点点头。红梅不爱听闲话,疾病给了女人们共享的同一种命运,这部分够应付的了,她顾不上其他的。

谨慎地踏入电梯,红梅按下那个熟悉的数字。来了多少次,她还是对电梯这个“怪物”心存余悸,在它的吞吞吐吐中,总觉得自己踏入了某个独立出小镇的深渊,又奇怪地劫后余生。

走出电梯,看到芳姐门口鞋柜的一刹那,红梅嗅到一丝诡秘的气息。

走廊类似一夜之间被大地吃掉叶子的老树,空荡地摇摆着。之前芳姐堆放的东西还在,但因常被抚摸所产生的亲切不见了,摆放位置和之前大差不差,又带着细微的错位和扭转。

迟疑着按下门铃,红梅焦灼地等待。

很快,里面传来“咚咚咚”地脚步声,比以往急促、用力,红梅听到自己的心跳,也跟随着里面的节奏,直到那揭开面纱的瞬间无限逼近。

开门的是一个穿着貂皮的平头中年男人。

男人看看红梅,红梅也看看男人。

她后退一步,抬头确认了门牌号,男人倒先开口了:“找吴燕芳的吧?她搬走了”。

红梅不知道说什么。男人把搭在门把手上的手放下来,冲红梅一呲牙:“但你来得正好,她临走前说了,有人来找她的话,就让人家看看,屋里的东西用得上的拿回去”。说完又嘟囔了一句,愁死人了,这堆破烂儿。

红梅如释重负地“啊”出来,伸头往里瞅。她倒不是惦记啥东西,就是想看看,芳姐怎么说走就走了。

男人转身先走了进去,红梅不自觉跟上,家里大部分家具竟然还都留着,只不过颠三倒四。卧室的床头柜出现在了客厅,沙发又和书柜一起挤在厨房门旁边,书柜里横七竖八倒着书和相框,相框里的芳姐披着鲜艳的丝巾,波浪长发,身体虽然微胖但玲珑有致,背后是广阔大海,她冲镜头妩媚一笑。

红梅轻轻拉开书柜,把这张照片塞进怀里,突然,她想起了什么。

客厅、厨房、两个大卧室,红梅来回巡逻,扶正落灰的椅子,翻开窗帘、被单、挪走晾衣架上的衣服,还是找不到。

男人好奇地凑过来:“找啥呢?”

“画,一幅画”。

男人把红梅引到厕所。

那幅画正无精打采地躺在洗手池里,半个角似乎还被打湿了。红色红得像经血,蓝色蓝成了难以忍受的严寒,只有那些零星的小黄点,企图挣脱着命运,却只能停在方寸之间的浑浊河流。

在红梅眼里,当前的处境让它杂乱的线条变得更难看了,看来高贵向来有自己的尺度,近一寸,神气就少了一分。但红梅可不怕,此刻能拯救这幅画的还有谁呢?她放下豆腐,撸起袖子,一把把画从水里捞了出来。

男人叼着烟凑过来,不咸不淡地哼出一句:“你整它干啥,还要啊?”

红梅不说话,使劲儿地抖了抖,画上的水珠沿着画布滚动肥圆的身体,噼里啪啦,像从荷叶上掉下去一样爽快。

一声感叹从红梅背后响起。

“远看倒挺像油画,但也怪磕碜的,你说打印这么个玩意挂墙上,不招财不金宝的,有啥意思?”

拎到家的时候,那幅画沾水的部分已经冻住,一层薄薄的白霜,让它苍老下去,红梅把它和女儿的衣服放在一起,又禁不住拎出了那件夸张却迷人的裙子。

夜晚的边缘盖住最后一丝天光,灯泡勉强的亮度下,裙子上的亮片活了过来,像无数双眼睛,和红梅长久的对视,直到红梅觉得眼前开始发花。

红梅看到其中最闪的一个,目光苍老又饱含重量。

它望着红梅说,记得吗?我是最矮的那个,我有一年跳远拿了第一名,我爱吃灶坑里烤得焦黄的土豆,我爱在雪地里打滚,我经常摘葡萄藤上刚长出来还酸涩的果。

于红梅愣了,可它又接着说。

我就是你呀,你还记得我吗?时间过得多快呀,你怎么有些佝偻了?还记得我们以前在威虎河干净的小河水里游泳吗?那时你像一颗刚成熟的山楂,林业局的昼夜赶马车似的走,秋风一起,你就熟透了,再一个冬天,你就被摘走了。遗憾吧?你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变成了一个妈妈,结婚的时候甚至没有一条像样的裙子,你套着那件红毛衣,照相机按下的瞬间,连笑都不知道怎么笑。后来大山楂结了小山楂,你像豆子一样幸福地榨着自己,你决定把青春就这样交代了。对于手上出现的茧子,你是很骄傲的,但慢慢地,你只能看见自己的手和脸了,好像其他地方就不存在似的。现在,你该感受一下自己的身体了,它值得穿上一件像漂亮的衣服。

还没等红梅反应,它又说,几十年可真够长的,穿上我吧,我都想你了。

红梅踮起脚走到窗边,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砰地关上窗,拉上窗帘,确认再三,两扇帘子间紧紧咬合,没有一丝缝隙。

她机械地卸下身上的衣服,这些不显身材的东西,像铁桶一样落在了地上。她没过多看自己身体,就急迫地寻找连衣裙的拉链,她想让换衣这个过程越快越好,这几十年,她都是这么做的。像少女第一次偷用妈妈的口红一样,终于她把自己放到裙子里了。

紧张而笨拙地走到镜子前,她惊诧地长大了嘴巴。原来多年的劳作,让她的身材还和少女时差不多,漫长时间里,她几乎忘了这件事。她的腰间即使留着剖腹产的疤痕,但依旧紧实,她仅存的胸脯圆圆的,像一个小山包,她裙子下面的两条腿不算长,却纤细挺直。

红梅谨慎地晃动身体,又旋转了一下手腕,袖口的珍珠动了起来,彼此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现在她感受到了自己和这件衣服的合奏共鸣。她顺着手腕看到衣领,目光继续向上,又看到自己的脸。这张熟悉的脸,竟然因为裙子而陌生了,这是谁?是我吗?红梅睁大眼睛瞧着。表情是骗不了人的,她的脸上明明在不知不觉间挂上了笑容。

周围没有一丝响动,红梅猛地回头,房间置若罔闻,那幅画的霜向周围蔓延,冻住整个世界。红梅心里涌起一股压制不住的酸楚,她麻利地脱下裙子,换上秋衣、毛衣、棉衣,她终于知道了那个一直存在的谜团的答案。

一路,她走得确切且虔诚,最后,她在豆腐坊旁侧的十字路口停了下来。

风声呜咽回荡,哭出了红梅多少年哭不出的声响,这道小小的岔口,是这几十年来红梅和母亲对话的地方。

红梅从包里拎出裙子,折叠平铺在地上,那裙子安静着,像个初生孩子、像青春记忆里小河的流水、像无数日复一日的时光那样平和柔顺。

红梅拿出打火机,从裙领开始烧。

起初火苗只是虚弱的小小一点,突然一阵大风,火舌直愣愣地窜高,那些繁复的材质因为变热发出与空气碰撞的声音,劈劈啪啪,红梅在其中听到呼唤、歌声、女人们祈祷的絮语、母亲的呻吟,而火团的外延一层比一层妖冶,蓝色红色黄色,彼此揉杂,彼此包裹,如同所有河流流向同一条河里,生生世世,奔流分流与汇聚。

在燃烧的火光里,红梅好像看到了花袄子上,母亲亲手绣的小花最初的样子。

那朵盛开又凋零过的小花,在最后的一瞬,接着寒风,奋力向上升高,再升高,高得像要跳到天上当星星。

可又一阵风吹过,吹散了小花的身体,很快,它被吞食在广阔沉厚的黑暗里,衣服烧完了,只剩下寂静。红梅知道它们已经变成了灰烬,明天就会散去,变成泥土,灰尘,或者融入空气。

可是也亮过了。红梅想。

刚才多亮啊。红梅又自顾自点点头。

于是她心满意足,转身踏入黑夜,向着豆腐坊的方向一步一顿地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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