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

一个很黑的夜晚，他坐在单位昏暗的灯光下值班，守着红红的炉火，想着他也弄不清的心事。脸被红红的炉火烤得发烫，像做了不该做的事被别人知道了那样。他就这样静静地坐着，不知道坐了多久。

天依然没有一点要亮的意思。院子里就他一个人，可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盼着天亮。其实，天亮与不亮对他来说并不意味着什么，他并不指望天亮之后去做些什么。现在最重要的是他怎么能在这座空空的院落里挨过一个季节。那么，过了这个季节之后呢？他想不到季节以后的事情。

他觉得人一生的某个阶段需要等待，也许等待的结果只是一段空白而已。包括他经历的所有的事儿，认识的所有的人，它们都像要看他笑话似的躲在老远的地方，他我看不清它们的本来面目。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昏昏地睡去了。正如世上许许多多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死去了一样。但他知道现在自己并没有死，因为他的睡眠里还有梦。

梦像戈壁滩上一丛骆驼刺，水渠边绿草中一朵小黄花，一棵谁也修剪不好的歪脖树。其实，人活在自己的梦中的确是件快乐的事。在梦里，他想去哪里都可以，想干啥都行，就是把天捅出个大洞也没人知道。如果他不小心，把梦中的所作所为告诉了别人，谁又会相信呢？谁又会要求他对梦中的过错负责任呢？谁又能跑到他的梦中来呢？

他醒来的时候，天还有些暗。他习惯地用袖子擦干净沾在玻璃上的水汽，看见外面正下着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雪大朵大朵地落着，像天上飘下的花儿，像梨树上谢下的花瓣，又像六月天纷飞的杨花。

花儿都是为胜利者准备的，而他是个胜利者吗？雪下得很静，听不到任何的欢呼声。他突然感到今年的雪来得很茫然，他不知道自己终于挨过了一个季节是不是好事，那么同时迎来的另一个季节是不是坏事呢？可不管他愿不愿意，该走的留不住，该来的挡不了。

他到底想要留住什么呢？他又能挡住什么呢？

雪已经悄无声息地下了一夜，早晨仍在下着。好似大地和老天打架一样，天对地会有多大的仇恨，要用漫天的大雪来解决。也许大地上有许多的丑恶，老天看了不顺眼，就暂时用洁白的雪来掩盖。那么，究竟大地上有什么丑恶的东西呢？

雪落无声，没有风，屋顶和地面都是白色的，也没有灯火，村子阗寂无声，连狗都不肯叫一声，院子里天天跑反一样的野猫也都安静下来。冬分人别，他站在门口，打了个寒噤。这是夜最长的一天，也是数九的开始。最冷的时候到了。

他在乡下的路上走着，踩着雪，一步一个脚印。远处庄稼地里连绵白雪里偶尔露出金黄与苍绿，南瓜叶子强盗一样蛮横地四处打家劫舍，它们宽大肥厚得肆无忌惮；看到扁豆藤子泼妇一样纠缠不休，在大雪里沿着瓜藤横冲直撞，和喇叭花争抢地盘；看到小人一样的杂草找到机会就冒出头来，厚厚的大雪都奈何不了它。

田野的早晨是清晰的，那些恼怒是清晰的，那些记忆是清晰的。起风了，雪裹着他野兔一样地逃窜……不如归去…不如归去…直到春天的阳光晒化那一冬的积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