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夏天过敏
“侯队长,我们还要在这守多久。”赵吉额头的汗滑进了眼睛里,手却扶着枪托一动不能动,只能朝队长一阵挤眉弄眼,想把汗挤出来让眼睛舒服些。
“快了。”侯队长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这句‘快了’他已经说了不下五遍,其实他心底也说不准。可是偏偏队员们格外喜欢这句话,似乎听了就能长些底气,继续眯着眼专心致志瞄准对面的山崖。
他们委身于一座不知名的小山中,躲藏在亲手挖凿窄小的猫耳洞中,只因为对面的山林间同样有一支队伍,同样躲在洞中窥探,不动的时候还好,一动就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会射来黑枪。子弹伺机而动,敌我双方展开了一场拉锯战,他们白天蹲守,晚上防敌偷袭,每个人都得拆成两人使,八人的小队硬是撑出十六人的气势。
“原地休息。”队长下达了指令,洞口窄小三人也只能原地休息,夏天本就燥热,他们又在背风朝阳的洞中,潮湿又闷热,汗水直往外冒。赵吉抹了一把汗,身上的衣物水里泡过一趟似的,湿哒哒地黏在身上,这样的情况已经持续半月,洞里满是汗臭他也闻得麻木了。赵吉用手扇了扇风,转头就瞥见陈解放从腰兜里掏出一张叠了两叠的纸包,小心翼翼地展开。
赵吉知道这是什么,笑嘻嘻地伸手去夺,在半空手腕就被中间的侯队长截住,而陈解放也防备地用手掌捂住手中的宝贝。
“这样就没意思啦,又不是没见过。”赵吉将手抽回,翻了个白眼当讨了个没趣。
陈解放也叹了口气,将紧捂的手摊开,露出里面的物什,赵吉连忙探头去看,是一张黑白相片。尽管相片斑驳了,仍能看出是一个娇俏的女子,梳着两条大辫子,笑得十分含蓄是第一次面对镜头的羞涩。赵吉看过很多次,也曾经见过照片的女孩,每次看都觉得新鲜,活生生的人居然能这么生动地被记录下来。
照片有些斑驳,几处地方不那么明晰,陈解放吸了吸鼻子,差点落下泪来:“早知道就不看那么多次了。”
“瞧你这思想觉悟。这些东西会消磨你的意志,不是早说了让你丢掉吗?”侯队长语气冷冷的,他知道自己这句话站不住脚,却没有别的办法,如果照片会让人退缩,那就该丢掉。丢掉情感,只留下坚定的军魂。
“诶,不要就给我,给我。”赵吉开口急咧咧地喊道,脑后又被队长打了一下,队长手还维持着打他的动作,气急败坏地骂道,“仔细把对面的人引过来,把你突突给办咯。”
“呸,我赵某人吉人自有天相,万事逢凶化吉,保准带领你们走向光辉的民主胜利……”对于赵吉无端端口若悬河地说起大话来,两人早已习惯,队长无奈地掏了掏耳朵,陈解放也闷闷地笑起来。
见陈解放终于一扫先前的阴霾,赵吉朝旁边挤了挤贴近低声说道:“嘿,林家妹子今年该多大了?”
他们是同乡好友,战争爆发时一起报了征兵,赵吉虚报了年龄,陈解放也隐瞒了自己有未婚妻的事,这才入了伍,来到这个湿热的国家进行一场场保卫战。
“我们走的时候她十七,算算现在也该二十了,”陈解放想了想回答道,心底又是一阵酸楚,“走前我没来得及和她说,也不知道她有没有等我。”
侯队长软下心,难得地拍拍他的肩膀,嘴里却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只是将他搂在臂弯晃了晃。
“到时候我做舅,把她扛进你家门去。”赵吉笑嘻嘻地说道,他们那的习俗是新娘子要由舅舅抱出门,赵吉也就信口胡说要当莲婶子的哥哥。
“她是麻袋吗,你还用扛的?”陈解放终于破涕为笑,伸手在赵吉胸口挺了一拳,笑骂道。
“和你说了这么久有些渴了,”陈解放晃了晃水囊,空空如也,他收起水囊,“我去前头的水潭取水。”
赵吉心头一跳,一声低呼涌出喉头,“哎!”
陈解放连头都没来得及探出去,听到赵吉的声音不解地回头,看到他满脸担忧的神色,心下了然,露出一个宽慰的笑:“没事,就两步路。”
“谁担心你?一会多打点,我也要喝,”赵吉推了推他,急急催促道,“快点回来。”
“嗯。”陈解放点了点头,却再没回来。
他取了水,返程时胸口突地多了一个血孔,他脸上闪过一丝惊诧,接着就是巨大的疼痛,眉毛拧成了绳,子弹穿过他的身体无情地带走了他的生命,直愣愣地栽倒在地。赵吉只觉得猫耳洞这方天突然地失去了颜色,只剩下陈解放血液的猩红。赵吉红了眼,忙地拱出窄洞,侯队长完全拉不住狂暴失神的赵吉,抓完衣物的手上满是湿漉漉的汗水。
侯队长将子弹上膛,朝枪手的位置一通射击,掩护着赵吉撤离,担忧地大喊:“危险,别过去,快回来,他死了。”
赵吉知道战争就会死人,但从不知道死亡会这么突然,来得毫无征兆,刚刚还在说话聊天的人,此刻就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他背上陈解放一寸一寸爬向猫耳洞,数枚子弹几乎是贴着赵吉的身体射来,又有几枚射在他脚边,在土地射出一个小小的弹坑,沙石溅起,他不知畏惧,满脑子只有把陈解放带回来,不能丢在外面。洞内并不宽敞,蹲据了一群战士,空间十分局促,这时赵吉弯着腰爬进去,当看到那些熟悉的脸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满脸不知是泪是汗还是全部都有。陈解放的血流出染红了赵吉的衣服,汗水泪水血水的气味在空气中混合,本来就闷热潮湿的洞内此时又多了死亡的绝望与悲伤。
侯队长掷下枪字句悲怆道,“陈解放同志的血没有白流,至少我们已经发现敌人的藏身地。”
他们怀着对敌人的恨意,经过深思熟虑的谋划,在那夜齐心协力一举歼灭了敌方,立了大功有了升军衔的机会,赵吉却没法再继续了。
他,对夏天过敏了。
又是一个炎热的夏天。
“您好,我是新闻系学生,您能跟我谈谈那时的事吗?”杨子端坐在老者对面,指尖微动小心翼翼地开启一支钢笔模样的录音笔。
赵吉的眼中闪过一丝锐利,他握住那支笔,苍老的脸上挂上威吓的冷笑,“你们这些小娃娃,以为用这种小玩具能骗到我?”
他夺过钢笔,用三根指头将它折断,露出里头花花绿绿的电线,眯眼笑道,“现在可以说说了。”
杨子尴尬地笑笑,随后乖乖收好这些小伎俩,拿出本子郑重问道,“当时战争正处在绝对优势,明明有大好的前程,您为什么选择在那时退伍呢?”
赵吉失神地点上烟吸了两口,吐出的烟雾呛得杨子咳嗽起来,他连忙劝道:“老爷子,公共场合,禁烟的。”
他没找着烟灰缸,干脆在掌心捻灭烟头,没了烟他呆滞地盯着眼前的杨子,似乎是忘了杨子刚刚问了什么。
“您能谈谈那场战役吗?我也曾采访过一些老战士,随便说说就行,不需要什么修饰,那些故事说出来就是传奇……”
赵吉呸了一口,嗤笑着打断他:“别说这些屁话。”
杨子挠头讪笑,“老爷子,我刚刚就说过了。我毕业论文想写这个专题,又不能瞎编。您行行好,帮帮忙?”
赵吉显然对那段记忆有些回避,他叹了口气:“你知道猫耳洞吗?”
杨子点点头,仔细听赵吉讲述着……
“就想用尼古丁麻痹自己?”杨子反问道,指指那半截烟头。
赵吉默然。
杨子点点头,在笔记上写下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搁下笔接着问道,“那后来呢?”
“没法继续呆了,只有离开那样的环境才算活过来。”萦绕在心底数十年的噩梦说出来竟有些畅快,他苦笑道,“我对夏天过敏了。”
对常人来说夏季明媚的阳光而灿烂,赵吉却觉得它十分炙热,午夜梦回都是战友陨亡的模样,阳光反复灼烧着自己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过敏,具体是怎么回事呢?”杨子问道,此时窗外传来‘哒哒哒’地一阵轰鸣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杨子顺着声音望去,是发动机启动的声音。再回首,只见赵吉脸色有些难看,看到杨子重新投放的视线,他摇头笑道:“老毛病了,总以为是枪声。”
“没想过去看医生吗?”杨子问道。
赵吉听了这话有些发愣,接着嘿地一笑,“这哪能是病啊?”
【完】
————
后记:
我国当年参加战争的老兵、救援官兵,他们备受折磨,心理状况却鲜为人知。注重战时心理服务,才能提升战斗力,保证部队的持续稳定,谨以此篇献给那些值得尊敬的人们。结尾有些仓促,谢谢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