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2-30
又翻到去年的杂碎。
蓝不曾想再相见的人是这副模样了。他晃荡约十几年摇摇欲坠的人生进入了疲走期,长跑尽头,要是蓝可以,用他对于文学丁丁点点的幻想描述一个干净得出格的结尾,他不会这样让老艾活着。老艾坐在轮椅上,偏着半瘫的身体,颇有些恶毒的,但蓝知道并非他本意,在他半瘫的身体上摇摇欲坠的脑袋上他的眼睛,露出最友善的眼神也让人容易心慌。蓝想让他吃个苹果,老艾失手将它丢了,他确实失了手,苹果翻了几个跟头停在门口,在护士来之前有很长时间氧化它的表面。蓝盯着自己的脚尖,他口渴着渴求一口水,但不好和老艾抢杯子,局促不安地摩擦着自己的裤子。一条干净的工装裤,他离开工地之前换下了外衣,但没有来得及换裤子,这里设了一个小小的局,老艾记不得了?
蓝等待着老艾跟他咿呀大叫,是鐙煌吧!是吧!蓝和老艾一起在那个工厂做过工,蓝和老艾形影不离地做着工。大女婿去年把老家翻新,捡拾起那包裹在裤头里的黄黑相片,指着仅存的半张脸问他,爸,这是刘姨啊?蓝点点头,他把唯一的一张照片寄给了老艾,但信件没有收到回复,又被退了回来,显示查无此人。蓝偶尔心绞痛,总是年纪的问题,在闺女不知道的时候他给老艾寄过近十次照片,查无此人查无此人,蓝心绞痛来得很凶。他坚持寄照片就好像是他欠老艾的,照片往外兜了一转失去宿主于是又回到这里,蓝可怜巴巴地收捡好它,放在柜子里闺女给他买的皮夹子里。
蓝还在做工,但即将不做了,因为年龄的问题,闺女不同意他再去打工。一旦闲下来,蓝跟着小区的大爷大妈去遛狗,看着狗嗅狗屁股,嘻嘻一笑。他也没有狗,和老艾在工厂时带着工厂的大狼狗,那是个威猛家伙,脾性如狼。老艾还瘫着半边身子瞧着他,那眼神即使友善也令人发虚,蓝皱巴巴地笑着,他有些颤抖但为所欲为地摸了摸老艾已经秃了的头。他跟老艾低声细语,我给你寄信来着,那张照片,刘晓云的。刘晓云像是一把锤子敲了敲老艾的头,于是他非常剧烈地抖动了身体。关于刘晓云,蓝有很多的要说,他怀揣着自己的皮夹子,里面裹着刘的半张脸,笑容奇妙。蓝回忆起在他们的工厂那个叫刘晓云的女工,她宽厚的腰身不比男人差了,吃苦耐劳的脾性也是。刘不是个美丽的女工,比她美丽的更有人在,坐在办公室里的那个女人罗芳,就比刘美丽得多。但蓝和老艾在刘晓云的住宿处吃她用一罐辣酱和一颗白菜煮出来的饭的时间远比别人偷看罗芳的时间多,蓝也不是不好女人。蓝看着,刘的手灵活地在锅里捞动,白菜顺从地躺在她的大勺里然后绵软地滑回去,蓝想着它想到牙痛。
他青年时对于文学的丁丁点点幻想不足以使他写出赞美诗,那个办公室新来的女学生给工人们补过文化课,老总的意思是,工人们的技术水平有待提高,文化水平更要接上。女学生拿着小白板,圈圈画画,爱,老虎,油。爱老虎油,跟我读,爱老虎油。蓝跟着读,嘴巴却不由自主地咧开发笑,他不爱老虎油。大狼狗汪汪叫,蓝蹲在地上,脑袋一伸,爱老虎油,脑袋一缩,笑眯眯地往刘家里去了。老艾还没有来,刘提早收工,煮了一块白肉,开水里翻着,蒸汽呼呼地冒。蓝给她打下手,剪剪小葱洗洗辣椒,唠嗑说今天女学生说的那叫,爱老虎油。蓝堆着褶子的脸,我觉得爱菜籽油好听点。刘挠挠发髻,她干燥的齐腰的长头发完整地挽在脑后,她笑蓝,爱老虎油是我爱你的意思,爱菜籽油是啥意思?蓝听了面红耳赤,我爱你肉麻恶心得要死,咋能这么说出口,他想刘确实是非同寻常的一个女人。蓝扭扭捏捏地说爱菜籽油是我特别爱你的意思。
蓝跟老艾失去联系就是在这之后,大概是当天晚上太冷的缘故,蓝没有回自己的住宿处,他不好意思地往刘那里去了,他也听多人说过闲话,就想把她变成真的。蓝走到离刘的楼不远处,看见三楼的灯光还亮着,他想刘会允许他留宿,大狼狗在厂房的另一端,它凶狠的叫声像是要咬断谁的喉咙,蓝看见一个男人用外衣包着下半身从厂房里跑出来,匆匆消失在夜色中,蓝心想着那档事是不是也让刘快乐。蓝愉快地走着,在他面前咚的一声,一根锤子砸向了地面,白色的脑浆绽开在他鞋头上,那个锤子是向着他砸来的。刘赤裸的身体没有外衣,她脱去壳的样子终于像个女人了。
蓝在刘的屋顶遇见老艾,当天晚上大家都疲惫不堪地入睡了,加上寒冷的缘故,没有人打开窗户看见刘的坠楼,蓝可能是唯一目击者,他受到了强烈的意识指引,指引他去到刘下落的起点,蓝可能是要重复这一动作,直到他看见了裹着外衣的老艾。蓝快乐地笑了,刘的身体告诉他,老艾是重复的最佳人选。老艾在栏杆下颤抖着,蓝想那是因为冷的缘故,蓝把他扶了起来,这个中年工人比他大七岁,看起来畏畏缩缩、可怜巴巴的。蓝哄了哄老艾,他就自己跳下去了。这一次有人打开了窗户,迟疑后的尖叫混在狗吠声里,蓝悄悄地离开了,天色不辨狼与狗。
老艾在蓝的手掌底下颤抖着,蓝并不知道自己的手掌有那么滚烫,那半张脸他取出来握着,手心湿润,老艾把牙咬得紧紧的,同时紧紧握双拳,蓝有些无奈,他又哄了哄老艾,将相片塞进他手指的缝隙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