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钟书讲宋诗（六十九）

刘克庄

作者简介：刘克庄(一一八七——一二六九年)字潜夫,自号后村居士,莆田人,有《后村居士诗集》。他是江湖派里最大的诗人,最初深受“四灵”的影响,蒙叶适赏识。不过他虽然着重地效法姚合贾岛,也学其他晚唐诗人像许浑、王建、张籍,还摹仿过李贺,颇有些灵活流动的作品。

后来他觉得江西派“资书以为诗失之腐”,而晚唐体“捐书以为诗失野”,就也在晚唐体那种轻快的诗里大掉书袋,填嵌典故成语,组织为小巧的对偶。因此,他又非常推重陆游的作“好对偶”和“奇对”的本领。

他的两个后辈刘辰翁和方回对他的批评最中肯。刘辰翁说:“刘后村仿《初学记》,骈俪为书,左旋右抽,用之不尽,至五七言名对亦出于此,然终身不敢离尺寸,欲古诗少许自献,如不可得。”我们只知道刘克庄瞧不起《初学记》这种类书1,不知道他原来采用了《初学记》的办法,下了比江西派祖师黄庭坚还要碎密的“帖括”和“饾饤”的工夫2,事先把搜集的故典成语分门别类作好了些对偶,题目一到手就马上拼凑成篇。“诗因料少不成联”,因此为了对联,非备料不可。这可以解释为什么他的作品给人的印象是滑溜得有点机械,现成得似乎店底的宿货。

在方回骂刘克庄的许多话里,有一句讲得顶好:“饱满‘四灵’,用事冗塞”;意思说:一个瘦人饱吃了一顿好饭,肚子撑得圆鼓鼓的,可是相貌和骨骼都变不过来3。清代诗人像赵翼等的风格常使读者想起《后村居士诗集》来。

注释：

1.《后村大全集》卷三十一《训蒙》:“帖括不离《初学记》,管蠡乌睹大方家?”

2.黄庭坚把典故分类摘抄的《建章录》在《乐大典》中还保存几段。

3.陈世崇《随隐漫录》卷五记曹东亩语:“四灵诗如啗玉腴,虽爽不饱;江西诗如八宝头羹,充口适腹”;就是说四灵缺乏事料,本身不“饱满”,也不能使别“撑肠拄腹”。

《北来人》

试说东都1事,添人白发多。

寝园2残石马,废殿泣铜驼3。

胡运占难久,边情听易讹。

凄凉旧京女,妆髻尚宣和4。

十口同离仳5,今成独雁飞!

饥锄荒寺菜,贫著陷蕃6衣。

甲第歌钟沸,沙场探骑稀7。

老身闽地死,不见翠銮归!

注释：

1.指汴梁。

2.指北宋皇帝的坟园。

3.晋代索靖感叹洛阳宫门的铜驼埋没在荆棘里,这里借指沦陷在金人手里。

4、宋徽宗年号;意思说虽然土地沦陷了好多年,人民还保存北宋的风俗习惯。

5.“仳”等于“别”;意思说从北方逃到南方来原有十口人。

6.“蕃”通“番”;意思说逃回南宋,可是还穿着金国的衣服,跟第一首“凄凉”二句对照。

7.跟第一首“边情”句对照,意思说南宋不派人好好去打探消息,只听信些谣言。

《戊辰即事1》

诗人安得有青衫?

今岁和戎百万缣!

从此西湖休插柳,

剩栽桑树养吴蚕2。

注释：

1.戊辰是宋宁宗嘉定元年(公元一二零八年);宋兵攻金大败,讲和赔款,说定犒赏金兵三百万两,以后每年缴纳“岁币”三十万两。刘克庄把无衫可穿作为“比兴”,来讲民穷财尽,还希望西湖边的小朝廷注意国计民生,不要再文恬武嬉。参看陈德武《水龙吟》:“东南第一名州,西湖自古多佳丽。……十里荷花,三秋桂子,四山晴翠。使百年南渡,一时豪杰,都忘却平生志。……力士推山,天吴移水,作农桑地。”

2.苏州当然是出产丝绢的蚕桑之区,不过“吴蚕”两字也许还是沿用唐诗里的成语,像李白《寄东鲁二稚子》的“吴地桑叶绿,吴蚕已三眠”。《扬州作》又说:“惆怅两淮蚕织地,春风不复长桑芽。”

《筑城行》

万夫喧喧不停杵,杵声丁丁惊后土。

遍村开田起窑灶,望青斫木作楼橹1。

天寒日短工役急,白棒诃责如风雨。

汉家丞相方忧边,筑城功高除美官2。

旧时广野无城处,而今烽火列屯戍。

君不见高城齾齾3如鱼鳞,城中萧疏空无人4!

注释：

1.侦望敌人的活动木楼,上面不盖顶。

2.参看《开壕行》第一句;地方官不管筑城有没有需要,也不顾人民的死活,只要筑好了城墙向上司去缴差报功,因而升官。唐代张籍、元稹、陆龟蒙等的《筑城曲》和北宋末叶李之仪的《筑城词》都没有讲到这一点,北宋末叶田昼的《筑隄词》就说到了:“科头跣足不得稽,要与官长修长隄。官长亦大贤,能得使者意……终当升诸朝,自足富妻子;何惜桑榆年,一为官长死!”

3.指城堞的参差上下。

4.筑城原为保障人民,可是人民都在筑城的过程里困顿死了。参看张籍《筑城曲》:“杵声未定人皆死……今日作君城下土”;曹邺《筑城》第三首:“筑人非筑城”;刘克庄同时人许棐的《筑城曲》:“城高不特土累成,半是铺填怨夫骨。”刘克庄拈出有城无人这一点,比他们写得醒豁透彻。

未完待续……

本文选自《宋诗选注》，作者钱钟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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