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城里•第七章 七狸【原创首发】
白色情人节的下午,落七在空间里记下了一条新的心情动态,一条后来让她和夜零的关系骤变的动态。
着手打字前的那会子,落七不曾想过别的,满脑子都是那则小故事,那则好端端地惹出了她阔别已久的泪的小故事。于是她习惯性地跑去空间编辑了一句话,一句很短很短的话,加上标点总共才九个字符:“好想吃提拉米苏啊!”
刚巧,这行字被夜零看到了。
他心下深觉好奇,落七想吃的“提拉米苏”到底是什么呢,名字有点怪,应该没有哪道中式菜会用这个名字吧。细细算起来,这可是他第一次在她的文字里看到她提起吃的东西呢。或许是因为它很特别吧。不然呢。夜零想着,很认真地留下了一条评论:“小七,提拉米苏是什么?”
于他而言,所有和她相关的一切,不到不得已,他都不想去动用搜索引擎的力量。他想她告诉他。亲自告诉他。
很快,他的小愿望就实现了,一如他所期待的那样,她的回复来了。不带犹疑,只见神往:“是85°C的一款甜品,听说超级好吃。”
甜品?他没试想过。毕竟他所熟悉的领域不包括甜品。若是硬要扯上点关系的话,也就只能算上吃过生日蛋糕和听过早餐面包这两种了。况且,在他已有的印象中,落七是不喜甜的。比方说,不加糖的酸奶和加糖的酸奶摆在面前,她必选择不加糖的那个。
这就令人惊异了。甜品,光听这两个字的称呼便能想象出它们都是加了糖的点心。他突然好奇了,心痒愈发难耐。难道落七换口味了,改喜甜了么。那么,那究竟是道什么样的甜品,竟能让她丢掉十几年的习惯?他继续留言说:“我也想试试,哪边会有呢?”
“听说七狸街的附近有一家。”落七知道的就这么多,她打算亲自去跑一趟。
“那小七你认识路吗?可以带我去吗?”
带夜零一起去?落七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知如何是好。不可否认,她有些想带他一块儿去。可他是男生啊。女生和男生一起出远门买提拉米苏,还是单单两个人,不太好吧。至少得再加一个人。想到这,她退出空间,拨通了许诺的电话。
电话另一头的许诺正在办公室里整理资料。她是希大奖惩安全委员会的成员,负责调查统计各栋公寓楼晚归和不归的情况。
了解完来龙去脉,原本在电话开头答应了落七一起去的许诺,在听说夜零也去后就反悔了。她的直觉告诉她,最好不要去。许诺也没多说,只问了落七一句“你相信他吗”,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回到空间,落七回复了夜零:“虽不认识,但好的。”这句简短有力毫不犹豫却似乎用错了关联词的话,猛地闯进了男生的胸膛,让他心中一动。而后浅浅的酒窝就变得甚是明朗了。
看来这回,他不得不需要动用搜索引擎的力量了。
两个星期后的周日,女生穿着红色的呢子外套,黑色的牛仔裤和白色的板鞋,两节并成一节地往下冲,四层楼梯的路程也就被缩短成了两层。到达楼下的时候,男生已经在路边的树荫下候着了。
女生挠了挠脑袋,一脸歉意,话语也跟着庄重了不少:“抱歉!让你久等了!”
男生弯起了嘴角,眼里满是笑意:“不久不久,我也是刚到,小七不用跟我那么客气。对了,小七这身打扮好像和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一模一样。”
“呀,这么快就被发现啦!话说,你不也一样嘛?”
“哈哈!我们这就出发吧。”
“嗯嗯,好的。”
男生笑了,女生也跟着笑了。一时不觉,她又低下了头,跟在男生的背后,踩着他的影子前进。一步、两步、三步……数得合不拢嘴的她不知道,去往公交站台的路上,男生那浅浅的笑就没消失过。
“小七,呆会你先上车,我来投币。”522来到两人跟前的时候,男生转头嘱咐道。女生点点头,没吱声。
等待上车的人群有些拥挤,推推搡搡不成队形。看上去,谁都准备抢着第一个上车,以便能随意挑个好位置坐下。男生伸出手,不露声色地护着女生站在队伍的最后面,没人可以撞得上她。而女生,偏巧一向喜欢排在最后,不争不抢、安安静静。
这样不约而同选择队末的习惯,让两个人的心挨得更近了。只是他们,尚不自知。
上车后,车上只剩下了靠近车后门的并排的两个座位。她很自然地选择了里头靠窗的那个位置,他也很自然地选择了她身边靠走道的这个位置。
男生落座的刹那,女生如弓上的弦,若琴上的弦,整个儿都绷得紧紧的。下意识地并拢膝盖、挺直脊背,不动声色地往窗边挪了挪贴了贴。双手也跟着握起了拳,一会儿轻扣在大腿上,一会儿塞进了上衣口袋里,似乎无处安放。
“小七……是有些紧张吗?”夜零的观察可以说是细致入微了。对上落七,他总能发掘出自己都不知道的自己。比如说,他开始习惯出门揣一包手帕纸在口袋,因为落七总忘记带纸。再比如说,他即将习惯过马路时牵着落七,因为她总是冒冒失失的。
我们都会在所爱之人面前变身,于不知不觉中化成超人,只为守护眼前人。
当下,夜零一眼就发现了落七的不自然,只一眼。被戳个正着的女生红了脸,讪讪地笑了,她说:“有点……毕竟……第一次单独跟男生出门。”
“那……你会不会怕?”男生有些疑惑。女生摇摇头,用很笃定的口吻回答说:“不会,我信你。”这笃定,一如她回答许诺问题的时候;一如许诺问她“你相信他吗”时,她回答说“相信”的时候。
听到这五个字,男生的心跳漏了一拍,突然很想把女生圈进怀里去。她就这般相信身边的人,好害怕她会受到伤害。这么思索着,男生怔住了,原来自己远比想象中更在意落七呢。应该不用疑虑了,心意是真的。他决定,决定以后要好好保护落七,而他自己,则是最不能伤害她的人。
“嗯,小七放心。对了,到站之后,要不要先去七狸街逛逛?”夜零记得落七在日志里提过想去七狸街,她说“可惜一直没机会”。陆陆续续的对话让落七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下来。她略略思索了一番,回道:“七狸街?据说有七只青石狸猫守着的那条古街?”
“对,就是那条古街。”
“好啊!很早就想去找找那七只狸猫了,可惜一直没机会。”
果然,是“可惜一直没机会”。他记对了。
落七忽然想起来,许诺倒是答应过她要陪她去找狸猫的,可她总在忙。不是动漫社要排演剧目就是日语社搞教习活动,再不就是奖惩安全委员会有新任务。
其他的,像班里同学参加的那些爱心社、话剧社、篮球社、摄影协会、礼仪服务社,或者电影俱乐部……有情况没情况都可能会找她去帮忙,她不会全答应也无法全推辞,所以等同是,她同时参加了很多个社团,快分身乏术了。何况,她还是班里不记名投票选出来的班长,需要处理的事务就更多了。
所以,她们的旅程就一拖再拖了。
“那,我们今天就一只一只把它们找齐。”夜零的声线里满是欣喜和期待。
“好!”放松下来的落七很快就有些犯困了,她向来是坐车必睡的,这回算是撑得比较久的了,“对了星夜零,我们大概还有多久到站?”
夜零略略计算了一下,回道:“大概还有一个小时。你可以睡会,到站我喊你。”落七飞快地点了点头,支起腮帮、倚窗闭眼。
几分钟过去了,她没能如愿睡着,因为满怀都是乱撞的小鹿,撞得毫无章法。她一边悄悄按住心口,一边悄悄瞄向旁边,心中念着别让夜零发现。
谁知抬眼的瞬间,正巧和夜零四目相对。他露出了浅浅的酒窝,又扬了扬手中的耳机,招呼道:“要不要听会歌?”
落七迟疑了几秒,抿着嘴巴点点头,接过了右耳的耳塞。
一路上,两人听完了许嵩听汪苏泷,听完了汪苏泷听艾薇儿。耳机里传来的,都是两人喜欢的歌。
到达七狸街站的时候,正好十点整。满街都是涌动的人群,移动的方向似乎也都一样。两人顺着他们往前赶,很快就找到了景区的入口。
走过起点处低矮宽大的七狸桥,就是一座巨大的石牌楼了。约莫五层楼高,四柱三间三楼,柱子不出头。工艺很好,肉眼几乎看不出石块之间拼接的痕迹。牌楼两边镌刻着墨绿色的隶书大字“玄燕朱槿倚水笑”、“青石白院枕岸眠”。横批“七狸胜迹”,也是隶书,是块四周边角烫金的黑底金字坊额。坊额的左下角有个签名还有一个印章,字太小,看不大清。
穿过牌楼,收入眼底的尽是粉墙和黛瓦,木窗和木门。尖顶飞檐,雕梁画栋,大红灯笼檐角挂。楼与楼间,高低有别、错落有致,亦如诗亦如画。迎面扑来的古镇气息极其浓郁,浓得叫人恍惚,浓得叫人仿佛走进了另一方天地,走进了另一个时空。
一小段路后,又是一方桥,比七狸桥窄些,只它的一半,名为角木桥。桥边是第一只狸猫角木狸。它端端正正地坐在角木桥边,神情庄严。离它不远处的岸边,是一座飞檐四角御碑亭。七百年前,楚弘帝游历七狸街时亲笔御题的“七狸寻胜”碑,尚完好无损地雄踞在亭中,任凭时光呼啸而过。
御碑亭的南面,便是七狸河。一条西起七宿桥,东至七狸桥的人工河。细细长长,汩汩流淌,碧水澄澈。
御碑亭的西面,有两家铺子总是亚肩迭背。一家是卖百草梨膏糖的,一家是卖七狸狸猫的。
梨膏糖铺子的主人是一位老先生。脊背微驼、头发花白,鼻梁上还架着一副略厚的银框眼镜。他是希城仅存的两位梨膏糖传人之一,另一位是比他小两岁的师弟。师弟不在七狸街,在城北。
老先生的梨膏糖是用冰糖、梨汁,以及祖传的中药配方熬制出来的。配方不同,药用功效也不同。有止咳化痰的,也有祛除蛔虫的,还有一种是吃着玩的。吃着玩的梨膏糖,里面加入了芝麻、花生、核桃,口感和其它加入中药微苦的梨膏糖截然不同。
落七和夜零买了两块,都是吃着玩的。就像老先生说的一样,去他铺子上买糖的多半是觉着新奇吃来玩的。这年头药店到处都是,常用药也都可以买到,基本上没人会想起梨膏糖了,不像从前。从前若是咳嗽了、要打虫了,都会到他铺子上买块糖,吃上几回,很快就好了。
狸猫铺子的主人是一位中年男子。板寸头、圆眼睛、高鼻梁、短胡茬,一双手很是灵巧,整个人也很是精神。他是希城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把手工艺品“拉猫”的猫头改成狸猫头的民间艺人。
七狸狸猫是一种陶制的小玩偶,由一个狸猫头拖着一根细线组成。拿狸猫时,用大拇指和食指圈住狸猫头,另三指握成空拳,环住细线。拉线、抖线、晃线,都可以让狸猫发出声音。三指的张合则可以改变声音,猫叫、警笛、哭泣……应有尽有,惟妙惟肖。
落七和夜零买了两只,拉着玩。老板说,附近的小孩子们特别喜欢跑他铺子上来玩,听他教人玩狸猫,看他亲手做狸猫。手工雕琢打磨起来挺费劲的,也许等他上了年纪,他就更少再去做狸猫了。而那时再来七狸街的游人,也许就看不到七狸狸猫了。
两人就这样听着吃着玩着,穿过了一条街,走完了一里路,而后终于找到了第二只狸猫亢金狸。它稍稍昂头,嘴角上扬,像是对着天空微笑,很是亲切。它的身边,是单孔拱桥亢金桥。
亢金桥的西面是一家昆曲馆,两人路过的时候,有人正在吹奏乐器。听音,像是曲笛。听调,像是《牡丹亭》。落七没研究过昆曲,只是偶尔听过一回,感觉略略有些耳熟罢了,并不敢肯定。
她没去问夜零,毕竟有些事不一定必须要知道答案。它们和特定的人生轨迹关联甚微,知道了不会影响轨迹,不知道亦不会影响轨迹。
沿着街道继续往西走,出现在两人眼前的,是一个熙熙攘攘的菜场。占地面积大,最高有三楼。里头来来往往的都是住在周边前来买菜的人,很少能看见两手空空的游人。
穿过菜场,正好是一里半的路。这回,落七和夜零一眼就找到了氐土桥。桥边,是第三只狸猫氐土狸,一只和木板扣在一起,被挡住了正脸,侧脸露出的狸猫。这样的姿势,仿佛是躲在墙角偷笑一般,叫人忍俊不禁。
再往前走就是一片居民区了,依河靠岸,烟火气浓。河面碧水微澜,桥边芳草丛生,尖顶的小屋连绵成一片,似乎没有尽头。
两里路后,两人碰到了第四只狸猫,守在房日桥畔,尖鼻子尖耳朵的房日狸。又一里路后,两人发现了第五只狸猫,坐在心月桥畔,波浪嘴圆耳朵的心月狸。再一里路后,两人寻出了第六只狸猫,立在尾火桥畔,大嘴巴小耳朵的尾火狸。
至此,已走了六里半,还有半里路,就到箕水桥了。
箕水桥由第七只狸猫箕水狸守着,它的脑袋是七只狸猫中最大的一个,几乎只见头不见身。它身后的不远处,就是七宿桥。而七宿桥的尽头,则是灵虎丘。
为丘不为山,是因灵虎丘只有三十六米。比起动辄几千近万米的山,小之又小,只能称其为丘了。灵虎丘有座塔,接近五十米。从楚弘帝往后一代开始,塔就慢慢向西北倾斜了。幸而倾斜角度不大,后世又进行了补修加固,至今仍存。这样讲起来,灵虎塔就和比萨斜塔差不多。
拍完七只青石狸猫,落七全部的力气忽地跑了个精光,脚底也有些发飘。踌躇了半晌,她轻轻扯了扯夜零的衣角,小声提议说:“那个……要不……我们找个地方休息一会儿?”
“好的。去那边的亭子吧。”夜零指指侧方,应下了。
七宿桥的东面,这段路的尽头,和路的开头一样,也有着一座飞檐四角御碑亭。碑面上风雷遒劲的“灵虎一方”,越过时光的洪流,把楚弘帝大笔挥毫时的磅礴气势凝固在了这片天地之中。
浓浓的阳光照在身上,直直暖到心里。落七端坐了一会儿,之前车上褪去的困意竟一下子席卷而来,最后的些许防备轰然倒塌,她眯着眼嘟囔着“有点困眯一会儿,待会叫我可以吗”,然后不觉往亭边扶手上趴去。她离扶手很近,不愁会摔着。但若是就这么趴下去的话,定会磕到脑袋。
夜零眼明手快,赶在落七磕到前扶起了她,而后放手。紧跟着,他拍了拍自己左边的肩头,温然一笑。那笑里,像是盛满了斜刺里照过来的阳光。带着和心脏相同的温度,顷刻蔓延。
唇启言动,落七愣住了。万籁俱寂,好像周遭的空气都消失了,声音也消失了。只剩下几个字,被谁组合起来排放在耳边:“这边,借你靠靠。”
这边,借你靠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