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短篇小说看见

心的杰作

2025-06-03  本文已影响0人  甲申主编赵其琛

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我和父亲,在他病床旁谈论一场

向我们村刮来的龙卷风”

“哎呀,别说了。”

“地平线拔地而起,扯乱作一团漆黑的

伞绳,向我们胸膛挤压过来”

“别说了。”父亲又打断。又没有奏效。

“……那不是一种,我熟悉的风

不是把种子挠得咯咯笑的

不是在雨中,擦醒,枯井的”

“别说了……”父亲央求的话语里夹杂着厌恶。

“不是摇响叶片、爬上瓜藤的

不是陪河流在跌倒中嬉笑的

不是讨好着,那些长不大的人的风”

“别说了。”

“……我坐在父亲病床旁

终于要谈论这场,吞没我童年

和他的中年的龙卷风”

孟珂结束即兴诗,盼望父亲有所同感,以听懂此刻儿子内心的耸动,他长出一口气,心想还好没放弃自己的节奏,甚至对自己的小诗胚子有初步的如意。结果刚刚脱离急诊的父亲继续用含糊不清的话跟他勉强地南辕北辙——

“你从小到大所有理解和感受全部都是错误,你谈,谈什么?谈论?你只能谈论虚无,你那些都是空虚。”

孟珂心一沉,本来期待和父亲亲切交流的情绪一下阴下来,竟魂不守舍地起身,做出一派拔腿要走的架势。起初这只是玩笑式的动作,至于为什么最终还是心猛地一横,收拾好自己那卷《诗刊》又清点寥寥的物品头也不回走了,他也百思不解,或许是他懒得伺候这种态度的病人。

挤过医院过道凝滞的空气,孟珂一边惴惴不安,苦想着自己之所以抛下混账父亲的心理动机,一边冒火般抓住一句脑中飘过的话——“赶快离开这个人!”

就这样,他茫然而狼藉地溜走了。

百货商场大楼远处的灯光依旧璀璨,孟珂看着它似乎第一次识别出“浮华”这个概念,他在停车棚里扒拉出摩托车,怏怏不乐地开出市医院,夜晚似乎被揉入了某种阻力。于他而言这天并不轻松,身为一位口碑良好的心理咨询师今天他光顾了三组病患——今天原是休息日,但他给自己的奖励是去拜访这些正在自我康复的病人,好使自己的好性情从这些受帮助的人身上反射回来,让自己心情舒展。可父亲患病的意外把他一下撞醒了。面对父亲突然的神经功能受损以及和他多年难调和的隔阂,孟珂一半是感到作为家人的不安,另一半却是感到了解脱和悲悯。

他想起自己下午一次,晚间一次躺在病床枕边和父亲头挨着头细细谈论的话题,它们最后总是被那个躺在病床上的人用离耳畔最近的否定掐断——一个邋遢偏瘫、目光混浊、口齿已模糊的失信被执行人的否定……而在儿子的理解里,那些对于往事的探寻与再现,虽天真,但其目的显然是要延展出无限的美好,就是不知为何,一如很多很多很多次那样,学习着成为大人的他的话再次被掐断,被辱没成不可见光的东西。他怀疑自己有点明白了:或许谈论泛着依稀光彩的过去,就会凸现今天的黯淡,因为未如愿的现实无时无刻不渗透向美好的回忆,才让负隅顽抗的回忆变得不再易近身。

带着背德者的负担,孟珂赌气似的回家路显然更长了,哪怕街道如既往般稳稳沉沉,熟悉的梧桐树的光亮面袒露着,把阴影揣在背后,灯黄欠着身子驯顺地照射,哪怕和父亲见的两次面只是这美好一天中的两次小走调,但那个无人照料的人的莫名苛责一直萦回,阻断了他心安理得地通往甜蜜睡眠的康庄大道。他觉得自己的背德受到了某种命运力量的监视和观察:“怕不是会有审判。”孟珂的心因此紧张,就像一片暴雨即将刮过的森林。更深的怀疑还在于他试着去理解父亲的话,心底浮出一个声音:“老爸说的对,我体验不到这个世界,谈论的只是一个人的空。”

——就好比一个人会把眼前的所有事件、情形加工成自己的美感,沉溺在里面,看不到这层自我表象后的真实,以此来逃避现实那带着痛的沉重。一个人会被自己的狂欢困住,虚而不实,杂枝掩映,还以为自己过着全人类中最幸福的情景……

医院相邻的小区正拆迁,大片已夷成了碎瓦堆,红砖在初夏夜色底下像炉底的碎煤渣,外套不透风,被吹得贴在身上,像一层无法褪掉的皮,此时孟珂难觅踪迹的内心想法也无法被风熨平,一时怨念又生:“那他可以当着我的面改呀,告诉我怎么把血和肉填上,让我对这个世界的理解不至于那么空!明明可以做到!把我的诗改得好起来,具体怎样去丰富?写什么景?丰满哪些细节?那就现场给我改,只会否定!”他下重决心,想从亏欠里挣扎出来,终于理直气壮、头也不回地逃走。

可这种程度的自我欺骗是瞒不过自己的。慢慢地,正是这份无来由的恨,让他对自己心理医生的身份产生了怀疑,有一刻他竟感觉自己早已病入膏肓,不禁轻飘飘地向着街边骨碌着倒下,然而他没有倒下,那只是一种感觉罢了……

其实这本是一个天气晴艳的休班日,孟珂不到四点起床,读完出版社刚寄来的地方杂志样刊,就到小区楼底公益站赠写了几幅书法,邻里老人看了只惯例说:“俺看这孩子今年年纪不大,也就二十二三岁,字写得可真不孬。”这种夸赞换来的自然是当事人伪装起的烦腻的笑。后来他站到阳光的脚面上,有一种惬意到流泪的舒适,他从人工湖边设局,请那个置身过往、疲惫的自己坐下聊聊,几分钟后,他估摸着录制户外吉他演奏视频的时候到了,就叠腿而坐,把吉他垫在怀里,用前置摄像头对准自己,一派轻娴。青春就是这样,路碎往各各方向,我们逐一浅浅尝试,摸不着的希冀紧跟着飒踏的意志刻不容缓地往前排去,而我们谁都不想看不到这希冀的背影,被独自剩在途中。

“哈喽,今天叫醒大家起床的是《Wish You Were Here》……”模式化的问候、根本没人理睬的自媒体账号、一段仅具有自我满足感的次等演奏——要小心蒙太奇模式的生活,会成瘾——后来,孟珂在图书馆自习室整理完一本个体心理学书目,不到八点半,回家吃完早饭的他写了几首诗,又看了部电影,就收拾拜会今天要去看望的第一个康复对象。

那是老城区的干部家属院,女生爸爸出来迎门,病患已为人母,孩子三岁,年龄只比孟珂小几个月,他习惯称她们为女孩——这是用发展心理学做课题时习惯的称呼。这家门厅富丽,每每过来孟珂总好奇心倍增,但随即也觉出装潢的老旧和暗淡。说到这位年纪轻轻的妈妈,她一生的尝试包括了离家出走、诈骗、偷别人老公、婚内出轨、离婚、做假“毛线账”、偷琐碎物品、盗窃商超等,且每次都被发现并公开处刑。开始接到这单时他就想:“她可真是把自己想象成了个了不起的人物。”——人是活在自己世界里的规则制定者,有些人的规则明显不切实际,被自己用以充当去做各种违背常理之事的托词。初次见面时孟珂就从这女生有意躲闪的目光中看到了对自我的夸大。

如今,他和病患及其家属坐在一间四壁皆空的独立小屋子里问诊,他询问用药情况,展开康复中期疗程:先是引导女士说出从小被娇纵的经历以及物质需求不能被满足时自己对周围人的恨意——以前谈及此类事情病患会有一种心理颤抖,现在则逐渐接纳,并渐渐调整自己的规则为大家的规则。犯罪心理理疗的最后一步通常是引导罪犯说出经过改变后自己是否可以达成对他人的贡献,并收获从没体验过的感觉。那女士用她前翘的红艳的嘴笑了。看着这种笑就像看着一整片干涸许久的湖泊因缓缓渗出水而被充溢,后来一种完整的生态建立起来……

孟珂接到父亲电话时正在朋友经营的咖啡店慢慢斟酌着美式,听着唱片机的旋律,手停在电脑备忘录的书写界面上。父亲描述的是一种感受,不够具象,所以他干脆地咽下一口咖啡,按部就班,计划在去第二位病患那里前为对方带一些坚果乳酪和红薯干,他有厌食症和由残疾、幽闭引发的抑郁。

随后摩托车发动,他却像栽进棉花堆里一样感到难以启齿的憋闷:

“他怎么会把自己照顾成这个样子?”

那个遥远而又快速逼近放大以至于堵住全部视野的身影像堵墙一样挡住在眼前。然而惊慌之余,孟珂竟有一种“老天这次终于站在了我这边”的错觉。

孟珂父亲烟酒不离手,这个习惯几乎贯穿了他失败的前半生——在这里评判成功和失败的标准仅有一个,即能否承担自己的社会责任为他人做出应有的贡献。再加上总是会熬夜看俗气的直播导致的内分泌失调,缺乏自律却极擅长为自己的懒惰和等待寻找借口,逃避做一个父亲、做一个儿子,有个等着他的家就在原地,他却去做被一个子虚乌有的高士的梦拖着的行尸走肉。在儿子的眼中这父亲早已成了一个毫无生机的,携带着一种生存病菌的人。

孟珂为自己的报复心理提供的解释是:最需要父亲时他并不在身边,那么当他需要别人时,他就别指望会有命运额外的照顾。这本身构成了对儿子责任的否定,因为无论这个曾经抛弃过妻子和一对儿女的人本质如何,他在身份上始终是孟珂的父亲,这也就是为何一整个家族会延续同一种病痛。讽刺的是本来用以疗愈自身家庭创伤的心理学仿佛让孟珂每根骨头上长出了骨刺,种种反向剖析正将自己绞碎,变得无处容身。但凡有个恰当的借口能合理解释报复心理,就能为自己减少照料的麻烦——孟珂有些后悔学心理学,学了心理学人就无法心安理得地做一个混蛋了。街上碎裂了几下短暂的苦笑,但是摩托车还是按既定路线,所以他不再多想,干脆对自己说了句:“他并没有教会我怎样照顾好别人,他连体面地照顾自己都做不到。”

回忆会成为撤退路线上打掩护的帮手,孟珂恰逢其时地想起那次到父亲的蜗居然后被父亲逃离家庭后几年时间里制造的垃圾拒之门外的画面:那一年胞妹考研上岸,项目研究费是奖学金、研究补贴、救助、孟珂的工资和母亲赶婚礼做化妆师凑付的,那时艰难已经熬过,平摊后费用不多,所以拜访单纯只是为了带消息;实习期提前转正的孟珂清理开堆积的酒瓶、卫生纸、泥瓦匠工具、和半扇烂门,看到那个已经不具象很久的人形,瘦高迟钝,躺平到有些浮肿的皮肤带有一种接触性过敏的征兆,外凸的眼窝里是一双浑浊而孤高的眼睛……

禹莀左手的畸形是小时候一次发烧导致的,一只耳朵失聪是经历了校园霸凌,自己养的小乌龟死后,他开始吃素,多年前一次轻生,他失去了一条腿,脖子上有一条从下巴贯穿到肩的缝合线,这个孩子不久前16岁的生日是母亲和孟珂陪他一起填数独度过的。青少年的抑郁并不是一个家庭而是一整个时代所犯下的罪。你很难想象在一个缺少对自己温柔以待的人的陪伴下,残疾的抑郁者该怎样度过漫长、足不出户的一生。

禹莀那年自杀是因为这孩子认为母亲找到了终于适合的人。

孟珂在建材家具家属院楼下翘起的水泥地上,试图把和父亲的议题先勾销,他看着常青藤爬过一侧低矮的平房,狭窄过道的另一边是老小区张贴着布告的脱皮墙面,有一种早年生活的压抑从脚底发酵上来,而阴影之中深邃又乱缠着电视电话线的通道里,上了年纪的人穿着老式的夏衫弓着身子来来回回,像角落里的配角。

患者等在门前,他留了一道细细的窄缝,孟珂轻敲两下门,打开,迎接他的是禹莀的笑,孟珂随即笑着高举手里的慰问品摇晃着,打起招呼:“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到你心情就好了呢。”来者且坐了,一并说笑,又陪下跳棋,吃零食,不在话下。后来这做老师的给孩子表演模仿秀,孩子对他人的健全不再感到自卑,更莫说生妒。所以一切都被推到阳光下,经过漫长的冬季,又经过春天的康复,他在阳光下晾晒着自己,末了给予自己勇气、也给予老师信念般说:“我现在知道我很不一样,我是海里的美人鱼。”

由于自卑,禹莀几年前患了性欲倒错。“妈妈会买雌激素,为我”——接触第二周他跟孟珂坦白,这个康复师那时已有判断,但由于是头例,他还是感到不适,因为受训过孟珂用一个善意并表示理解的微笑及时抵消了会被患者捕捉到的生理性的皱眉反射。那天孟珂认识到一种超越常人的坚强,他想禹莀如果不能成为史铁生,那自己会很遗憾。

禹莀推轮椅离开茶几转身抽过了一本书,孩子的头发已经攒到前胸,胸部发育得像青春初期的女生,在老师注意下他会挺胸或做上肢运动,表现得尽量自然、勇敢、自信,孟珂固定着一种不会被误解的专业的笑,可每当察觉到孩子的那种绽放,他就实在想要流泪:无论是从身体还是从精神,甚至性别,禹莀都不是一个完整的人;可他有个最好的母亲,也遇到了命定遇见的勉强凑合的医师。孟珂笑笑。

“别觉着我在跟你玩笑,老伙计,我!越!界!了!”禹莀以恫吓吸引孟珂的注意,“艾米莉·狄金森!这不,我看了。”

“读她?上次来我偷偷放到最上边的,你眼真毒”孟珂深吸一口气,有时候文学作品是抑郁的注射器,孟珂担虑狄金森独处光阴中的文字具有心理致畸效应。“她……那你说说感受吧,感觉怎样?”

“没感觉。”

“真?”

“也许看狄金森的诗会得到心理镇定?”孟珂想,但文学阅读是心理康复的潜在对手,这点不可因此轻易否认。“行行行,你胜了我了。”

“我不觉得孤独很迷人,哪怕我试着欺骗自己。”禹莀话赶话,伪装迹象不大。孟珂松了口气,蘸了点半融的奶酪抹在禹莀的鼻尖上……

天空就像是村上龙说的“近乎于无限透明的蓝”。孟珂赶去看自己的父亲,消息他谁也没有告诉,只在追求不到一个父亲的禹莀的挥别中动身了。“禹莀是苦命孩子呐……”——他父亲于研究意外中身亡在禹莀的世界里从未出现,如果他在,禹莀则将是另一种命运。孟珂还没有想好怎样和禹莀面对这个话题,他好像暂时没有资格,这也是他想逃避的话题。

后来他站在医院,看着大厅人群熙攘,看着巨大的落地飘窗射落淡而无味的光线,刺穿雾蒙蒙的中午的热气,在泛黄的陶瓷地砖上编织着那些凡尘中的光影。他有点像是在医院的播报声中迷路的人,脑海里只是在一味地辩解,为自己的迟到与怠慢找一个理由。在他心灰意冷的意念里,父亲无论患多大的病痛他都可以承受,换言之,自然是由那个躺在病床上的人承受,而与他无关。似乎他最紧要的事情仅仅只是理清自己与他的关系。

看到父亲潦倒的形容被掖在白色的被罩里,长短不一的、夹杂着稀疏黑发的白发丛林间点缀着头皮上的疖子和癞疤,浓密、已经被染白的眉毛油乎乎的,挂在垮掉一半的脸上,皮肤松弛暗淡,在病房冷清的光照中显出苹果腐烂一样的暗红,双目浑浊,第一眼望见他这个样子的时候孟珂感觉到的是难以名状的熟悉的板滞,身子的一半直挺挺的,另一半瘫痪着,穿着溅有油漆污渍的短袖短裤,轻薄而廉价,泛白的小腿瘦得可以看到腿骨的形状,上面爬满了黄色暗斑以及皮外伤留下来的愈合后的黑色块,看着有些病态。整个身子躺在一张随时可能滑动的白色窄船上,像所有浮肿的事物一样……孟珂并不感到惊讶,好像他早已梦见过这个桥段一样。

他父亲躺在那里,被恐惧、心酸和难以置信的泪水与汗渍淹没浸泡,发酵成一个无法抓起年轻事物的乏力者。孟珂坐到他身边,带着这些年扭曲的怨怼和恨其不争的挑战欲,为他带来了提前的清算,似乎有提前超度和写悼文的意味。——当儿子开始认真地评价父亲时,就是上一代家庭的山脉土崩瓦解之时,而这种戳心、敲骨吸髓般的当面检阅,已不仅关乎一个家庭的迭代,更是揭开了时代潜藏的病症。

孟珂去往主治医生询问间,得知父亲已患脑梗的事实,他的前额像一下子撞上了冰块,眼一闭,心思猛地往前一栽,他无比悲哀于自己地想:一个他一直逃避的深渊张开了手攥住了他,不让他往前飞。下一刻他立刻平息,心里盘算:“事情断不能让妹妹知道,母亲更是算了。”他询问了一下医药费,是出院时统一付,就去到父亲床边摆弄那些往昔的耻辱、美好和这么些年来对他的劝诫,一往而深,痛苦与纠缠难诉纸面,就不予详录了。

午饭已在禹莀家和那孩子一起解决,现在又别扭地和父亲聊到下午四点,孟珂感觉胃里的东西在烧。他试图平静的方法很简单:阅读,念出来的那种。儿子从书包里两本小说和一册《诗刊》间抽出一本记满笔记的《中国现当代诗歌选集》,他端着这本已经被翻得皱巴巴的书,用含情的眼光看看父亲,说:“爸,你还可以写诗。我喜欢你的诗。”结果是父亲把脸扭到另一边,叹了口气。

“咱们一块读一下哈。”

孟珂说着就开始念诵。期间评论了几句,由衷觉出了这些诗句在色彩上、生命力上和父亲的存在差距,便想:“好像只有顾城能一比,”一边默忆父亲的诗句带给自己的感觉,一边看着父亲的后脑勺,孟珂不由得自豪地笑了,“他到底是富有着怎样单纯到无懈可击的天性?”于是边想边笑,只是笑父亲自然看不到,于是他便付诸赞美:

“老爸,你的诗那种天然的气质,现在很难找啊。”

——一个无法真正承受生活的人,对于赞美是敏感的,就好像第一个人起了高腔,他就要唱和下去,再美妙耐心的陪伴,也往往会被一句不着边际的大话当头浇灭。父亲来了句:“他们写的都不行,跟我比都是废物。”——只一句话,人就可以从可爱的人变为可笑的人,进而被贬低为可鄙的人。孟珂再也难以压制对父亲这种久不知悔改的得瑟的深感纳闷,直挺挺地被从凳子上气了起来,他转念想到到了去看第三位患者的时候,便趁此时机干净地和父亲撇清关系,一句话也不做解释地便把书收进书包,冷冷地离开了。

五点钟出头简单买了个夹饼吃,孟珂约好镇豪妈妈在校门口堵他。他在病情记录表里是这么写的:这名高三男生是最近收下的患者,刚认识不久,初次见面是父亲带来,学校学科语、数、英均不超过20分,平时在家鼓捣电子元器件、电路板和机械,导致他变得也有些机械了,整个人是木的;父亲是军官,会两门外语,来的时候拉住我悄悄问:“这孩子还有救吗?”父辈是苛求的,子孙是迷茫的,孩子的节奏很慢,像一只养不大的乌龟——他成绩垫底,没学业兴趣,父亲不止一次承认说给到孩子打压太多,鼓励和承认太少,忏悔自己已经把孩子任何改变的希望掐灭了。

孟珂为见面做着复习,打腹稿——急于和病患见面就像是脱离和父亲之间降到冰点的话题的救命稻草。想到父亲的终日浪迹,孟珂对自己不无怜悯,而他正害怕怜悯自己。

而后镇豪出现,他畏缩着接受完同学的话别刚好愣愣地看到孟珂,他慌张顾盼,颤巍巍地躲到角落,然后妈妈走过去,宽慰,把他揪出来,这孩子就开始躲在妈妈身后装出一副小学生的样子,仿佛如此就可以逃避人们和他谈论成年人的话题。孟珂试了几次,目前缺乏信任基础。这孩子在人情上的别扭和刻意回避甚至让仅作为接触他的人都感到难受。“这孩子还有救吗?”孟珂回忆起孩子父亲握紧自己的手诚挚地问自己的神态,突然不合时宜地想到《蓦然回首》中无法面对校园生活的京本。

有些隔阂和性格的懦弱,是在管教中采用观念抹杀、肢体冲突造成的,对此做父母的永远有一种言论支撑:恨铁不成钢。哪怕现在毅然决然悔悟,父母实际上也只是表面迎合、自我欺骗,内在仍旧认为当时采用的是最可取的教育方式。彼时他家庭的物质基础处于动摇,父母常情绪化,互相挑刺,推卸责任,折辱彼此,后来两个拖着整个家庭的老病人去世了,父母约定和解,约定带孩子改变——这是故事的表层——人们总是惯于用一个小问题的答案来掩盖真正不可逆的大问题的答案,他们会藏起事情发展的本源,误导人们去思考另一种不伤及他们体面的答案,就好像在说:“我们确实犯错了,不过犯的是这个情有可原的、无可厚非的错误,这个答案给你了,别再考虑是否有其他更深层次的答案了……”但显而易见,父亲热衷于施加冷暴力的严苛性格才是根本的原因。

“或许还不够根本,非得要追溯镇豪父亲的童年生活,弄清楚他这种精致的利己主义的来由,”孟珂苦笑。

没有医药费顾虑后这户家庭似乎在父母双方的言论中被缝合了起来,有了重新振作的充分理由,可良好的合作模式从婚姻之初就压根没有,现在孩子也已回不来了,一切说辞显得乏力可笑、亡羊补牢。孩子表面上老实好管但无法正常交流,一旦回家就把自己锁在学习桌前埋头自己的世界,说话迟钝,思维亦步亦趋,判断能力缺失。就在孟珂当初和他爸爸沟通的时候,孩子仍旧翻看着学校的提纲——那是一种伪装、假努力,孩子的一切行为都在为自己的撤退、躲避打掩护,他假装的刻苦是为了避免父亲的侮辱(这已经不需要具体表达出来)和否定,而就像所有典型具有自卑情结的人一样,镇豪从事一项和社会生活、和他应该承担的社会角色完全无关的事情,即所谓的研究电子元器件,并以此确立一种自我高度和认知:即我有自己的世界,我有一个你不懂,但我擅长的领域。他想以此来避免父母由失望而对他完全绝望,但所有行为背后都并不指向正面解决问题,而是怎样显得自己不值得被说成一个失败者,于是这些所有的努力都用错了方向,他还是按照非正常的社会人格轮廓成长。父亲痛苦地对孟珂说:这个孩子将来甚至找不到对象。

“说的对,”孟珂看着费力说教后仍默不作声的、在电动车后座上催赶着母亲的镇豪又一次点头认同。后来他驾驶摩托车,飘到种满垂枝榆的机动车道的一边,心思沉重地记录了三位患者的情况。硬拖了半个小时,又几十分钟过去,他心里的钟响了:“要给父亲带晚饭啊”。去医院前自己先点了份水煎包,抢救自己似的吃下去,晚饭已经吃过,这算是,他的发泄餐?

同事和患者们都说孟珂是工作狂,有个人缘不怎么好的女调解员就曾对他说:“你对于实现自我价值有一种偏执,如果是不懂事的少女,就会被你迷住。”所以就连吃饭和跟人吵架时,孟珂也总是在心里思考和辨析着和患者有关的事:真的是对这孩子没把握,可倘若拿下这个典型,自己的学术便又有施展、进步,就拿镇豪为例吧,很多时候人意识不到周围的人在帮助自己,像是已经习惯了用心去感受这个世界的恶意,而合作能力的进步将是带他们走出阴影最好的方法:另外还有一个方向,就是以疗愈者自身的故事去疗愈他们。想到这孟珂忽然分外地感到自己已经和这份职业休戚相关得很深了。

他带了份煎包,和解般地放到父亲的床头,装作百无聊赖地看起自己的书,试探性地问:“饿了吧?”

父亲眨巴一下睡眼,话语也跟着眨巴了一下:“没有。”

孟珂看眼时间,晚饭时间已过,他叮嘱着吃药,又伺候把饭吃了,在医院消毒水的气味里和不得不面对的难眠的医院的看守夜中,孟珂先是打理洗漱,最后再躺下来和父亲聊过往,聊心路历程和性格的圆缺,兜兜转转,话题回到了孟珂手里握着的《诗刊》上,一种悸动旋即袭来,像一枚图钉一样把那首诗钉在了孟珂的唇边。

随着不安和迷茫的放大,那场黑色的风暴从年轻人遥远意志的尽头横扫而来。在父亲悲哀的央求中,那首诗没有倒下,可随后将整片大地翻转过来的压制性的话语从父辈的王位上笼盖下来——

“你从小到大所有理解和感受全部都是错误,你谈,谈什么?谈论?你只能谈论虚无,你那些都是空虚。”

……孟珂在甩掉父亲的停泊中开始细数自己一天的潦倒,时间已到晚九点,他从路灯的光线里回过神来,那个天旋地转的世界慢慢恢复清晰,他把自己的心放平,长出一口气,“这就是人世间的真实吗?”他轻蔑一笑,“罢了”。最终车前轮又转回医院的方向。

父亲没来得及藏起泪花,看到儿子回来,他振作了一下。这次孟珂的骑行背包稳稳挂在了陪同床位的挂钩上。父亲开口了:“你表姑刚才来陪床,我让她回去了,她说你下午六点给她打了两千块,说钱都你出,还说护工你已经联系在找了。”

“老爸,”孟珂打住他,同时拿了一个苹果柔和地削起皮来,“你知道吗……我……不是在靠这份工作生存,但我真的在靠这份工作生存。我重新领悟了生存。我,并不比你高贵,遗憾的是我直到今天才承认这点,而这种错觉一定是某段回忆在某一刻落在我的年少的眼产生的。几乎所有大人形象的崩塌都是从心口不一、言而无信和捏造自己是另外一种人开始的,失信于孩子,孩子则会抓到把柄,强化自己的主导地位。我不知道为什么烙有这样的烙印,岂非是长子的命运?哼……”孟珂感到情绪真实了起来,“好起来,爸。”

他伸手罩住父亲的手,有些沉重又有些轻松地说:“我没有多少积蓄,我会爱上一个女孩,找到心仪的人,既然之前你们给我那颗心我已经弄丢了,我想现在我要再去找回来,代价一定很大,可我要去找……”

父亲一直静静听着,良久无言。

最后他清清嗓子,眼睛活动起来看了眼儿子,垂下了两滴泪,追悔莫及般地感概:“是啊……会的……那一定是一部杰作。”

<完>

2025.6.4 赵其琛

上一篇 下一篇

猜你喜欢

热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