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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轨

2024-03-14  本文已影响0人  华年小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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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张丽正坐在宽敞明亮的客厅阳台藤椅上静静地品茶。阳光正暖,微风不燥。她穿着一件绯色的吊带裙,上面绣着黄色小雏菊。露出来的手臂和颈项纤长细腻又白皙,任谁也看不出她的真实年龄。或者说,岁月暂时遗忘了她。

她翘起细长的手指轻轻捏起杯柄,另一只手稳稳地托着杯底。拿到唇前却不忙着喝,只闭上眼睛,轻轻地嗅着,清雅的茶香顺着鼻翼全部钻进了胸腔,她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然后才将杯子凑近唇边轻轻地小抿了一口。碧绿的茶汤泛起层层的涟漪。

小几上的电话,却在此时不合时宜地闪烁起来。张丽缓缓地放下茶杯,又小心地将茶杯往桌子中间推了推。上好的、细白的骨瓷茶具衬得她的手指粉嫩嫩的。摁开免提,母亲的声音高音喇叭似的在屋中扩散开来:“丽娃,你弟弟结婚的婚房,你必须得出钱,你可要想清楚就算你现在出息了,小兵却不认你了,你现在不帮衬你弟弟,以后等小娟出嫁了,看谁管你。”

张丽眉头不由得紧紧蹙起,她懊恼地又是无奈地应付完妈妈,挂了电话。“丽娃。”她笑了,这个名字就像一把打开时光之门的钥匙,撕碎她现在所有的光鲜,将她拽入到那些陈旧斑驳的往事。

“丽娃。”暗哑的声音响起,狭窄的阁楼上只够摆下一张并不宽敞的大床,这时床上另一半的男人与她正在进行着一场无声的较量,丽娃不断地推开那双努力伸过来的手,而那双手则不屈不挠地试图突破她的防线,终于,丽娃颓然地放弃挣扎,男人覆身上来,床板发出痛苦的呻吟声,夜很深沉,丽娃的眼神空洞地盯着低矮的屋顶,斑驳的墙壁永远是暗沉的。

天光熹微的时候,丽娃已经悄悄地爬起身来,在厨房开始她日复一日的人生,第一缕阳光照进院落的时候,桌子上已经摆好一篮子热腾腾的馒头、小菜,小米和大米两掺的粥稠嘟嘟地散发着米香。

“小娟,去叫你姑吃饭。”丽娃利落地摆好碗筷,推开院门,院子很大,靠墙另起了两间红砖屋子。这是孩子的姑姑专门给她的儿子小兵和女儿小娟盖的,在两间屋子背后是鸡圈和猪圈,孩子姑姑是个泼辣又能干的人,长她二十多岁,年纪轻轻守寡恁是一个人养大了五个孩子,现如今孩子们都已经长大成人,只有小姑娘尚未成家,却也已经工作,自他们一家四口投奔到她,孩子姑姑从未曾亏待过他们,在她身上,丽娃更是感受到了在自己母亲身上都未曾体会过的温暖。

“哎!”丽娃叹了口气,先给鸡撒了些苞米,然后将麸皮和煮好的菜叶子拌好,费力地鼓起肚子顶住盆沿,两手端着大盆走到猪圈:“啰!啰!啰!”地叫着,小猪崽摇头晃脑地跑了过来,不停地哼哼着,埋头在猪槽里欢快地吃起来。

“丽娃。”低沉的声音中一个高瘦的男人甩着一只手,另一只手夹着根烟从院外走了进来,临进门 ,脚步顿住,捏着烟把儿狠狠地吸了一口弹到门外,“爸,你又偷偷抽烟,我告诉姑姑去。”一个长着柿饼一般圆脸的男孩子炮弹一般从院外冲了进来,“嘿,小兔崽子,敢管你老子了。”男人伸脚踹了出去,男孩早跑得没影了。

不一会,屋子里响起一个响亮的声音:“国庆,不抽烟你会咋,你可真有出息,还踢孩子。”丽娃嫌恶地看了男人一眼,扭身朝屋内走去。

“嗳!丽娃,我还没说完呢,昨天我那双鞋淋雨脏了,你给我洗没洗。”男人站院子中间喊着,丽娃没回头,疲惫感山一般压了下来。“洗什么洗,自己没长手吗?一天天地支使丽娃,丽娃管这一大家子吃喝,你没瞅见?”那道中气十足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嗯,姑姑说的对,妈……唔!嗯别管我爸,我的鞋子都自己刷了。”男孩嘴里塞满了食物唔嗯着。

“啪!”男孩子手上挨了一筷子,“吃饭时候别说话。”丽娃打完又把菜往男孩面前拨了拨。“对!哥哥就是话多,活该,挨打了吧。”女孩软软的声音说完,做个鬼脸跑了,“妈妈,我去上学了。”看到妹妹跑了,男孩子也急慌慌两口喝完粥蹦了起来。

“儿女都是债,唉!这着急忙慌的小心噎着。”桌子边的女人五十多岁的年纪,皮肤很白净,头发也没几根白发,时光在她额头眼角刻下了岁月的印迹却依然能看出旧时的美丽,“丽娃,你多担待国庆,他是家里的碎哥子(陕北话老幺的意思),被惯坏了,干啥都没定性,你多劝着点。”

“嗯,姐,我知道。”丽娃小声地应着。看着面前为弟弟操碎心的姐姐,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国庆又在院落里摆弄着他的三轮车,这辆车子卖过水果,卖过菜,甚至卖过二手书,每次都雄心万丈兴致勃勃,然而没过两周,就叫苦连天草草了事,且不能说他,更不能抱怨,说多了,他永远都是那句话:“天生我才必有用,懂不,李白说的。李白是谁知道不,唐朝最伟大的诗人。”他下巴翘起,眼睛斜斜地看着她,那一刻仿佛世界都踩在了他的脚下。

丽娃没读过几年书,不知道李白是谁,她低下头去,她只知道,他们这一大家子吃的喝的用的都是大姐的,她只知道从来通向成功的路千条万条,而通向失败的路只有一条,就是放弃。

国庆将大姐摆摊的小百货、零碎物品全部搬到三轮车上,丽娃给大姐的水壶灌满温水,大姐挥挥手:“丽娃,我们走了,你今天记得把那个顾客要改的衣服拾掇出来。”丽娃应着抬头,院子里国庆正呲着牙冲她傻乐,丽娃只觉一阵心塞,瞪了他一眼,他却更乐了,没一会儿,姐弟俩人推着车走出了她的视线。

院子里整个安静下来,却并不寂寞,“贝贝”时不时地“汪汪”两声,引得大公鸡“喔喔”地叫着,母鸡们也集体发出“咯咯”的声音,满园子的蔬菜生机勃勃的,番茄才挂了果,黄绿的皮向着太阳的一面拉着白丝,中间的皮白亮亮的,辣子开着黄色的小花,豆角尚没挂果,正努力地在搭好的支架上攀爬。

丽娃把皮管子拽到地里,打开水笼头,冰凉的水“汩汩”地顺着地里开出的岐垅蜿蜒地流淌,地里的蔬菜眼瞅着身板变直了起来。

丽娃伸展四肢坐在地头,望着天空,思绪却早已穿过碧蓝的苍穹望向虚无,这是她最自由舒适的时刻,整个人轻盈地、恣意地飞翔在这片苍茫中,无拘无束。

院门轻轻扣响的时候,丽娃脚下蝴蝶牌缝纫机的脚踏板正踩得飞起,缝纫机发出轻微的“噔噔”声,藏蓝色的布料顺着针头笔直地向后走去,抬起针脚,剪线,压住,在机械的“噔噔”声里,一条裤腿已经初具雏形。

丽娃很喜欢这个声音,仿佛听到夜莺的歌唱,唯有此时她愿意相信母亲和大姐的祷告:神是应当称颂的。他并没有推却我的祷告,也没有叫他的慈爱离开我。

她喜欢这种从无到有的创作过程,布料因她而有了生命,大姐说她很有天赋,几乎没用多长时间,丽娃已经学会了基本的裁剪缝纫技能,并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沙发套、被套等的制作。

敲门声变得大了起来,发出“呯呯”的声音,丽娃停住脚,竖起耳朵听着,“呯呯。”

“来了。”她一边喊着一边起身向院门走去,“这个时候谁啊!”她嘀咕着,“吱扭”一声,门外站着个中等身材的中年男子,正笑容温和地望着她。

“魏老板。”丽娃让开身子,将男人请进门朝内走去,“真是对不起,我以为你下午才来取衬衫,所以扣子还没缝好,您看,您是等一会儿,我现在给您缝,还是您先去忙,等下班后再来取。”丽娃给魏老板倒了一杯白开水坐下说道。“这样啊,没关系,那我等你一会儿,你现在给我缝行吗?”

“行的,行的。魏老板你先坐,一会儿就成了。”丽娃扭身进里屋抱着一个小竹筐出来,安静地坐在茶几另一边上开始缝扣子。魏老板站起身推开院门,四处看着,“这院落捯饬得不错嘛,你瞧瞧这蔬菜长得多好,小张,你可真是能干又贤惠,你的男人真是有福气。”丽娃抬头看了一眼窗外,随意地说着:“能干啥?这不都是女人家该干的吗?听说嫂子是小学老师,您才是有福气呢。”

“呵呵,有啥福气?我就没有吃过她做的一顿饭,你信吗?”魏老板又走了进来在椅子上坐下,拿起水杯喝了一气。

这话丽娃可不敢接,也不知道怎么接。她没吱声,只手上不停地,快速地把衣服拾掇好了,剪掉线头,起身走到里屋拿熨斗把扣眼的部位熨平,然后拎了出来。“嗯!改好了,指定合适。”

“行,那我回去试试,谢谢了,多少钱?”

“五元。”

男人从口袋里掏出十元钱放到桌上,嘴里说着:“不用找了,给娃们买点糖吃。就算做叔叔的一点心意,我一个人在这做工程,以后少不得麻烦你们。”

“您别,那怎么成,魏老板你等着我去给你拿钱。”丽娃急忙跑进里屋,从大姐留下的钱里抽出一张五元钱来。等丽娃走出来,魏老板却早已经走了,她追出院子只能看见那个男人已经走远的背影。

丽娃回屋将十元钱抚平放进大姐放钱的缝纫机抽屉里,丽娃看了看表,系上围裙洗净手,先到厨房将面和好,扣上盖子醒着,然后迅速到院落里摘了两朵南瓜花、一小把青菜,在狭小的厨房忙活起来。

没过一会儿,在厨房飘出的香气里小兵和小娟“咚咚咚”地跑了进来,两张粉扑扑的小脸,先是冲到厨房用力地嗅了嗅。“妈妈,今天是吃揪片子吗?太好了。多放一点土豆,我要吃软面面的土豆。”儿子嚷嚷着又冲了出去。女儿小娟乖巧地走了进来,蹭蹭她的胳膊,丽娃的脸上扬起温柔的笑,“嗯,乖,你到院子里自己找一根黄瓜洗洗吃。”

“嗯,好的,妈妈。”小娟欢快地跑出去了。

日子在柴米油盐酱醋茶中平静地过着,而魏老板,因为做人大气爽朗也慢慢地与一家人熟稔起来,又因为独身一人在外打拼,大姐更是经常做了饭就让小兵去叫,一家人一起吃饭。

“任何事情的发生都需要一定的契机,事情的走向和结局也必然会有一定的前兆。”这句话是大姐的大闺女,也就是她的大外甥女在她出轨魏老板后对大姐说的话。

后来丽娃不止一次地想,有文化真好,能看明白那么多的事情,懂得那么多道理,人生能少走多少弯路啊。

而她出轨的契机,“呵!”丽娃对着明亮的镜子嗤笑,她将唇上的口红抹匀,轻轻抿了抿,拿上包走出门去。

契机真是个奇妙的东西,她人生的轨道因魏老板送的一本书和字典发生偏移,她以为的懂得和爱情没有烟花的绚烂,却如烟花般短暂。

回忆起来,当年被抛弃时她并没有太多的伤心,反倒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报应来得如此之快,生活因背叛而偏移,又因被抛弃而变轨,仿佛她读过的那本《爱丽丝漫游仙境》,她跟随着“契机”这只兔子穿行在奇幻坎坷的人生旅途,所幸的是她虽然曾经迷失,却依然选择勇敢地活着,并找到属于自己的路。

这个西北边陲的小城这些年的变化堪比川剧的变脸,高楼林立,街道宽阔,城市小而精致,连地铁都没有建设,市区城南到城北,开车也只需要一小时左右,自行车作为代步工具的时代只存在了记忆里,开车或者公交成为人们出行的首选,丽娃走在街上,常常觉得恍惚,她甚至经常冒出荒唐的念头,害怕这只是她的南柯一梦,醒来后她依然坐在那个小小的院子里,过着一眼望到头的人生,跟着国庆一家人啃着大姐,那么绝望又无望。

“哎呦,丽姐,你可算来了。”丽娃走到店里时,小姑娘燕子咋咋呼呼地跑出来脸色绯红地挽着她的胳膊,“丽姐,里面那个帅哥他说是你儿子。”燕子越发扭捏起来,“丽姐,你儿子好帅呀,他有没有女朋友啊!”丽娃惊愕地立住,不由瞪大眼睛,她急匆匆扒开女孩的胳膊,向内走去。

店里整齐的货架前收银台边上站着一个年轻的男孩子,个子不高,很是清瘦,从背影看竟有一种女孩子的骨感,丽娃眼眶不由得湿了,她吸了口气,小声叫着:“小兵。”男孩子转身看了过来,眼前眉目俊朗的男孩子与小时那个圆柿饼脸慢慢重合,丽娃急走几步,紧紧地拥抱男孩。

“妈妈。”男孩呆了一下,伸出手臂轻轻搂住女人拍了拍,“我回来了,你这咋还哭上了。”男孩子轻轻推开女人笑起来,脸颊上的两个酒窝深深的,眼睛像一弯月亮一般眯了起来,整个人都透着喜气。

丽娃难为情地抹干眼泪,抓着男孩子胳膊贪婪地看着,“臭小子,还和小时候一样尽爱胡说八道。”

“哪有,嘿嘿。”男孩子四处看着,“妈妈,妹妹说你现在读的书比她都多,你真的很棒。”

顾客渐渐多起来,丽娃给燕子交待完今天要入库的货品,拽着男孩在燕子满眼官司中挥手走了出去。

看着走在身边比自己仅高出半头的儿子,丽娃心里酸涩难当,女儿个子很高,她私下里总觉得是因为自己的离开,儿子得不到很好的照顾造成的,也越发地心疼儿子。

“小兵,放假回来后去看望姑姑了吗?”丽娃犹豫了一下还是出声问道。

“去了,姑姑身体越发不好了,眼睛看人也模糊得厉害。”男孩子说着露出担忧的表情。

“现在你表姐们谁跟姑姑住在一起照顾她呢?”丽娃追问。

“妈妈……其实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姑姑早都不怪你了,你想她就去看看她吧。”男孩看着丽娃轻声说道。

“她不会原谅我的,儿子,你不懂。”丽娃无力地挣扎着。

“哥哥。”清脆的声音里一个身形修长的少女飞奔而来,冲到近前,竟一把抱起男孩转了一圈,“咯咯”地笑着。

“小娟,成什么样子,大街上,放你哥下来。”丽娃轻声喝斥。

“知道,知道啦,我这不是见着哥哥开心嘛。”女孩爱娇地说道,站在男孩旁边,兄妹俩竟然差不多高,不像兄妹,竟像姐弟一般。

男孩子宠爱地摸摸女孩脑袋,兄妹俩默契地笑了。

饭桌上男孩子方才卸下了清冷的外衣,像个仓鼠一般鼓着腮,不停地说着:“好吃,妈妈,你做的饭真是好吃。”

“慢点,慢点吃,没人抢你的。”丽娃好笑又心疼。

“大学食堂的饭不好吃吗?”小娟好奇地看着男孩。

“饿不死就得了,你还指望好吃。”男孩撇撇嘴。“那我也愿意吃。”小娟吃好放下碗筷,托着脸蛋儿看男孩子吃饭。

“对了,小娟,你今年考得怎么样呀!”男孩子终于吃好,放下碗筷擦着嘴。

“你别问她。”说起这个丽娃气得心疼,“家教也请了,补习班也上了,她就不是读书那块料,我准备让她跟我学做生意了,你别管她了。”

“那还不是因为你没文化,如果你不离开我爸,说不定我也早考上大学了。哼!”女孩一把推开椅子,哭着跑回房间了。

房间里忽然像下了一场冻雨一般,冷寂极了,丽娃呆愣愣地站着,小娟这句话一把撕下了她所有粉饰的太平。“原来,你们终究是怪我的对吗?”丽娃颤抖着手摸着椅子坐下。

男孩子坐在对面沉默着,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沉重而黏腻,让人难以呼吸。他缓缓起身安静地收拾完碗筷,倒了杯水放在丽娃面前。

“妈妈,我以前是怪你的,因为终究是你背叛父亲在前。”男孩子一开口,丽娃忍了许久的眼泪大颗大颗掉了下来,她难堪地用纸巾捂住眼睛,“我知道,小兵,我是犯了错误,我也受到了惩罚。可是,离开你爸爸,我从始至终没有后悔过。”丽娃擦干眼泪坦然地望着儿子,“以后你会懂,儿子,你爸爸是个好人,只是那样藤蔓一般依赖他人而生存的人生不是我想要的。”

“我知道,妈妈,我长大了,我懂。”男孩抽出一张纸巾递了过去。“你已经为你的错误付出了代价。”

“爸爸也不怪你了,在他那年生病你尽心照顾他几月之后早都不怪你了。”男孩紧紧握着双手,似下定决心一般,“爸爸改变很大,妈妈,他现在找了工作,是一名保安,自力更生了,他虽然不说,可是,我知道,他一直在等你。”

“不可能了,小兵,破镜难重圆。”丽娃叹了口气。

男孩仿佛没听到丽娃的话一般起身,“妈妈你别理小娟,她就那性子,我去看看她。”

躺在舒适的席梦思上,丽娃脑子像乱麻一般,儿子的话让她那些刻意想忘记的往事再一次翻腾起来。

“国庆变了。”丽娃蓦然间笑了,“可是我早都变了,千疮百孔。”她私语般苦笑着。

“你这个狐狸精,贱货。”对面的女人身材高大,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蓝色的西装,黑色的裤子,脚上一双黑色的皮鞋,浑身上下透着良好的教养,可是此刻说出的话却如利箭一般。

她嫌恶地看着丽娃,上下打量着,“我以为老魏被什么小妖精迷住了,啧啧!”她鄙夷地看着,“却原来是这么个……”她没再说话,看垃圾一般看着丽娃,用纸巾擦着双手,“打你,真是脏了我的手。”

丽娃捂着发麻的脸颊呆立在租住的小院门口,这么大的动静邻居们早已开始探头探脑地观望,叽叽喳喳的指点声让丽娃心底的羞耻和难堪山一般压下来,她感觉自己正一寸寸沉到尘埃里,从灵魂到身体都即将要碎裂成灰。

“不是这样的,老魏明明白白告诉我你们早都分居了,她不爱你。”丽娃徒劳地争辩着。

“哟!分居。”女人的眼神中居然带了丝怜悯,“真是个蠢货。”她忽然扭头,“滚出来,给你的小情人解释一下我们是怎么分居的。”丽娃仓惶地四处寻找着。

时间像被半凝固的浆糊糊住一般缓慢,丽娃的心忽忽悠悠地被那一丝希望拎着,随时都要坠落。

“不出来是吧!我数三声,一……”女人气极扭头,一个将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男人从房角的拐角处一步一挪地蹭了过来,“是老魏。”丽娃心中一热,向前冲了一步,却在女人嘲讽的目光里生生定住。她满怀希望地向男人看去,“老魏……你……”

眼前的男人像施了缩骨术般,整个人都小了一圈,他不断地压低自己的帽子降低存在感,似是被两个女人火热的目光烫着了,他终于抬起头来,“那个,丽娃,对不起,我就是太寂寞了。”男人在丽娃破碎的眼神里败下阵来,嘴唇嗫嚅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丽娃踉跄着退后了一步,萎顿在地,满脑子只有一句话:“她真蠢。”

对面的女人也似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她抬头看了看这个小院,又低头看着地上的女子,“这个小院,我付了一年的租金,就当是你跟他一场的补偿吧。”女人轻飘飘扔下这句话扭头走了,身边的男人忙不迭地跟了上去。

丽娃猛然从席梦思床上坐了起来,满脸是泪,她张大嘴巴拼命呼吸着,事情纵然过去了那么久,原来有些痛楚,是永远也无法忘却的。哪怕再努力再用力地逼迫自己不介意,哪怕口中的不在乎说得再大声,会痛的,还是会痛。

丽娃捂着脸,眼泪从指缝里不断涌出来,却冲刷不净她内心的屈辱和懊悔。

“扣扣!”

“妈妈。”少女清甜又委屈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嗳!”丽娃手忙脚乱地抹干眼泪,“进来。”身形修长的少女被哥哥推了进来,绞着双手站着。丽娃静静地看着女孩的脸,女儿长得不像她,更像父亲,单眼皮略略上挑,嘴唇很薄,带着一丝少女的任性和倔强。

“妈妈,我不该那么说话,对不起。”女孩眼泪汪汪地站着。

“妈。”男孩子坐在床边握着丽娃的手,“我跟妹妹说好了,这个假期我晚上给她补课,白天我跟妹妹去超市当捡货员,就当是勤工俭学了。”

“去什么超市,妈妈的小超市还装不下你俩吗?”丽娃嗔道。

“那怎么能一样,你又舍不得使唤我们,妈妈,你就同意吧,我们也想成为自食其力的人。”女孩轻轻晃动着丽娃的手臂。

“好,咱做自食其力的人,娘为你这句话点赞宝贝。”丽娃看着亲亲热热的兄妹俩,眼窝一热,真好,她也终于成为自己喜欢的,自食其力的人。

儿子的到来让丽娃揪了很久的心彻底放松下来,儿子的成熟懂事更是让她骄傲和心疼,也坚定了她回老家解决弟弟事情的决心,她要告诉母亲,惟有信任和放手才能让人更好地成长,而不是一味的大包大揽。

“娘,你给我姐咋说的,她同意给我买房不?”一个长相酷似丽娃的英俊小伙躺在院内的竹椅上晃悠着。

“她敢不买吗?你就别瞎担心,她现在可是一个人,你那废物姐夫现今只能做个区政府小保安,你姐离开他那可真是对了。

只是可惜了那个魏老板,居然不要你姐了,那可是个大金主。”一个瘦小的老太太从房里出来,递了根黄瓜给小伙子。

小伙子“咔哧咔哧”的啃了起来,“嗨!娘你可真傻,就算跟了魏老板,他的钱姐能随便花?姐现在多好,小兵又没跟着她,小娟一个女娃,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她只能指望我。”小伙子得意洋洋地坐起来。

“不过娘有一点说对了,国庆那可真是个废物点心。你知道吗?他听说魏老板不要我姐以后还去工地找人麻烦,结果被魏老板的人打得一周都没起来床,你说他不是废物,谁是废物?”小伙子又重新躺到摇椅上晃悠起来。

“还有这事?”老太太停下手中活计叹了口气,“也是他自己不争气,这下才好,等你姐以后没了,她的东西全都是你的。”母子两个“呵呵”笑起来。

丽娃靠在院门口墙上静静地听着,浑身颤抖,正午的阳光火辣辣地照在身上,她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她顺着墙跟慢慢滑坐到地上。那种全身血液被冻住的感觉,她以为十几年前经历过后这一生都不会再经历了。却没想到,十几年后的今天,她又一次,拜亲人所赐体会到这种冰冷的,绝望的感觉。

“你好,你找哪个部门,请这边登记一下。”一个瘦削的男人拿着一个厚厚的大本子走到旁边桌子前,引导一个高大的男人登记。男人非常瘦,纵然剃着板寸依然能看出满头的白发,面色黎黑,穿着藏青色的保安制服,身上无论何时依然保留着当兵时的印记,身板挺得笔直。

丽娃坐在计程车后座安静地看着,男人很认真,一笔一划登记完,微笑着将身份证还给来访的人,升起起降杆,一辆黑色的汽车缓缓驶入政府大院,男人又重新回到门岗,笔直地立着。

丽娃拍拍司机,汽车调头向车站驰去,最后一缕阳光在他们中间,将此地一分为二。他们终将走向自己选择的未来。

回到小城的丽娃面对兄妹俩探询的目光只字未提,只越发地忙碌起来。充实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所有的闲暇烦恼仿佛时光轴上一个个不起眼的小坐标,转瞬间就被扔到了身后。

丽娃尚来不及将手艺统统给儿子展示一遍,小兵就要开学了,小娟哼哼唧唧地拽着哥哥的衣服掉眼泪,“小娟,相信哥,相信自己,我在大学等你。”小兵耐心地哄着。

小兵走了,站在闸口内不停向她们挥手,丽娃拉着还不停抹眼泪的女儿慢慢转身,“妈妈,你真的不去看看姑姑吗?我昨天去看她,姑姑一直问你的情况,不停抹眼泪,姑姑身体真的一年不如一年了。”儿子临走前抱着她说的话一遍又一遍地在耳边回荡。

“大姐,我真的很想你。”丽娃的眼睛雾蒙蒙的。

“老大,我想着你们工作也忙,你老家的表妹一个人带着孩子过日子也是可怜,你们看能不能让她们娘俩过来陪我,一来孩子能接受更好的教育,二来,我也有人照顾。”颤颤巍巍的老人拄着拐杖立住,侧头看着旁边的女子,脸上戴着的老花镜滑落到鼻尖处她也没扶。

“绝对不行。”女子立刻出声,似乎是觉得自己语气太硬,她又温声说道:“妈,你还不接受教训,你忘记小舅舅他们一家了,就是因为你烂好心,才养废了小舅,喂野了舅母,做出那么不要脸的事。”说到这里,中年女子语气又硬起来。

“孩子,你不要这样说你舅母,丽娃是个好孩子,咋!毛主席都说了有错能改就是好同志一个,你舅母是错了,那还能一棒打死不成。”老人摸摸索索往前走,女子急忙扶着到旁边椅子坐下,低声嘟囔:“什么舅母,早都不是了,就你还瞎惦记。”

“你没吃你舅母做的饭,她在那些年,你妈我身体好的很!”老人重重顿着拐杖。

“过日子能一辈子不犯错?哎,你舅……那个不争气的。”老人停顿半晌,又喃喃说道:“总之她是个有骨气的,那几年多难啊!陀螺一般打工,每天睡三个小时不到,你能做到,能吗?就冲你小舅生病住院,她义无反顾去照顾三个月,她也不是个没良心的人,你能做到,能吗?”老人语气里满是感叹和心疼。

“那是她自找的,好好的日子不过。”女子继续嘀咕。

老人忽然生起气来,一把推开女子,“你走吧,就你这心性,建军那么好的一个人,你也成天霍霍,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你给我收敛点,再对建军那样,你就别回来了。”

女子嘻笑着又凑过来,“他又告状是吧,哼!”母女两个继续絮絮叨叨地说着,晌午的阳光暖暖地撒在母女俩身上,微风吹过,老人满头的银丝亮闪闪的。

丽娃站在楼房拐角的阴影里,楼房后面高大的树木在她身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影子,丽娃的心油煎一般,又不时有清凉的风拂过,她捂着嘴蹲在地上,形象全无地低声啜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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