赋得永久的痛——记一位最可爱的女人
赋得永久的痛——记一位最可爱的女人
她叫陈芸,是我舅舅家的女儿。她从小聪明伶俐,牙牙学语之时,大人教她读一遍唐诗宋词,她便很快就能背下来。
如此聪明可爱,讨人喜欢的一位女孩子,不料却命途乖蹇,四岁时死了父亲。于是,不得不与母亲和弟弟相依为命。本来就不甚富裕的生活,在父亲过世后,就更显得捉襟见肘了。
岁月流逝,不知不觉的,她便渐渐长成一个大姑娘了。闲来无事,做得一手好针线活,替人缝缝补补,倒颇有些收入,一家三口也过得殷实。弟弟眼看要到上学的年龄了,她毫不犹豫的把平日里攒的钱拿出来替弟弟交了学费。村里没有人不称赞她勤劳懂事的。
“女子无才便是德”,那时的女子,只要会做针线活,出嫁后能够在家相夫教子就已经称得上贤妻良母了。可是她偏偏不愿意做那样受命运摆布的人。事有凑巧,有一天,她在书筐里看到一本书,是白居易的作品,于是便逐字逐句读起来,慢慢的也认得了很多字。在做刺绣的暇隙,她渐渐懂了诗词吟咏,并且吟出了令人拍手叫绝的佳句“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
那一年,我随母亲去外婆家探亲,由于我与芸年纪相仿,也挺能合得来,于是常常与她在一起说笑玩乐。
一次偶然的机会,看到了她写的诗词,才觉得她才华过人,秀外慧中,只是因为家庭条件差了点,怕以后随随便便嫁了别人。自那以后,我便无时无刻不想着她。
我把这一心事偷偷的告诉了母亲,“此生非芸不娶!”母亲拗不过我,而且我也看得出来,母亲很喜欢聪明温柔的芸。于是便和舅母稍作商量,随即取下自己手上的金戒指戴在了芸的手上,这门婚事也就订了。芸笑而不语。
那一年冬天,芸的堂姐出嫁,我又跟随母亲去喝喜酒。远远的看到了芸,我便大声喊她过来。由于我和她同岁,只是比我大十个月,她名叫芸,字淑珍,所以自幼我就叫她淑姐。现在虽然订了婚,但是未过门,我还是那样称呼吧,免得叫别的称呼大家都尴尬。
这时,我才从头到脚将她打量了一番。她“削肩长项,瘦不露骨,眉弯目秀,顾盼神飞”,只是有点龅牙,似乎算不上美女一枚。只是性情温柔,倒也颇令人爱怜。
当天,所有人都衣着华丽,唯有她依旧穿着平日里的衣服,虽然朴素,但却洗的很干净。只是脚上的绣花鞋格外引人注目,问过之后,才知道是她自己亲手所做。我不禁叹息,能吟诗作词,性格又好,又工于针织,这样的女子可谓百里挑一啊!
我又向她索要诗稿观看,她踅进屋里,捧出一沓手稿递给我。我看到她写的诗文,有的一两句,有的三四句,没有一篇完整的作品。她似乎看出了我的疑虑,于是解释道“我这是无师自通啊,没事瞎写的,如果有朋友愿意做我老师指点一二那就更好了。”我于是不假思索,信手在她的诗稿空白处,写了四个字“锦囊佳句”,没想到,这四个字竟然成了谶语。因为当年诗人李贺常常骑驴外出,每每有奇思妙想,便写下来投进囊中,故有锦囊佳句之说。可惜,天妒英才,李贺二十七岁便英年早逝了。
那一晚,我送亲戚到城外回来时,已经三更时分了。此时我才感觉一整天都在帮忙招呼客人,早已饥肠辘辘,于是四下里找吃的。丫鬟们给我找来干枣让我充饥,我嫌太甜不想吃。
芸走过来,暗暗的拉着我的衣袖,走进了她的闺房。一阵饭菜香扑鼻而来,我抬头一看,桌上早已盛好粥饭,还有几样可口的小菜。我很高兴,心里想,还是媳妇疼我,于是狼吞虎咽的吃起来。这时候,她的堂哥玉衡叫她出去。她连忙关上门说“我困了,要休息了。”她堂哥不由分说的挤进屋里,看到我在吃粥,便斜着眼睛笑着说道“刚才我想吃粥,你说没有了,呵呵,原来藏着给你未来女婿吃的啊!”芸害羞的低下头,脸倏地绯红,夺门而去。所有人都笑了,我也怄气,拉着老仆的手回家去了。自那以后,我再去外婆家时,芸便躲起来不见我,我知道她是怕人笑话。
一晃几年过去了,我盼望的那天终于来临了。洞房花烛夜,我看她端坐镜前,身材依然瘦削,我走过去轻轻的揭开了她头上的红盖头。四目交汇,相视一笑。按照传统习俗,喝过交杯酒之后,我俩并肩而坐,开始吃晚饭。我偷偷的在桌子底下握着她的手腕,她的手指修长,皮肤温暖而滑腻,我顿时觉得心怦怦直跳,如小鹿乱撞。
我谦让她吃饭,她说那天是斋戒日,她不能吃肉,已保持好好几年了。于是我心里默默计算着她的斋期,正是我快要长青春痘的时候。我笑着说,现在我还没有长痘痘,芸姐可以开戒了吧?她笑着点点头。
我姐姐出嫁那天,我作为新舅要送客人,忙到很晚才回来。看见伴娘在旁边打盹,芸在灯下看书。我于是轻轻走过去,抚摸着她的粉颈,说“连日来这么辛苦,为何还这么孜孜不倦的看书啊?”芸转过身来温柔的说“人家正想睡呢,无意中打开书橱,看到了这本《西厢记》,读的出神,于是便忘了时间。这本书好像很有名气,真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只不过书中的描写有时太过于尖酸刻薄了。”我笑着说“大才子文笔都这样啊!”
我打发伴娘回自己屋休息,于是才放心的与芸调笑起来。我不自觉的将手放进她的怀里,感觉她的心跳的很快。我俯身在她耳边轻声说“淑姐为何心跳这么快,这么激动啊?”她笑意盈盈,情丝缱绻,没有说一句话。我顿觉一缕情丝荡漾心头,抱着她入了春宵帐,不知不觉,天已大亮。
结婚之后,芸作为新媳妇,处处小心,步步谨慎。尊老爱幼,和睦邻里。夜则安眠,天亮即起。我虽然贪恋和她温存,但又觉得她有自己的主意,也便随她的意了。我们俩举案齐眉,恩爱有加,耳鬓厮磨,形影不离。
第一次与芸分别,是父亲接我受教于杭州赵先生门下。新婚燕尔,突然离别,我的心里有十万个不愿意。但是芸却强颜欢笑,说了很多体己与鼓励的话。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三月不见如隔十年。赵先生看我求学心不在焉,于是写信告知我父亲。我才得以暂时回家与芸相见。归心似箭的心情谁人能知?
小别胜新婚,回来后,见过母亲,我立即去找芸。她看到我,所有的思念之情都化作两行清泪,我紧紧的揽她入怀。
正值六月,苏州气候湿热。征得母亲同意,我让芸放下针线活,陪我去沧浪亭读书避暑。那些日子,我们谈古论今,喝酒猜谜,赏月评花,吟诗作赋,觉得这就是最快乐最逍遥的日子了。
我惊叹于芸的才思,她对李白杜甫的解析很有见地,我深为折服。
我性格直爽,行为散漫。芸则温柔体贴,拘束多礼 。时间久了,我嫌她礼节冗繁,显得见外。我想我一句话,便脱口而出“礼多必诈”。芸有点嗔怒道“我对你恭敬有礼,你为什么还说我虚假?”我说“恭敬在于心,不在于表。”芸便和我较起真来了“难道你对父母也可以内心恭敬,外表狂妄吗?”我突然觉得我说错话了,于是连声说“对不起,我说错话了,我是开玩笑的。”芸说“世间很多夫妻就是因为开玩笑而反目成仇 以后不允许你随便冤枉我。”于是,我趁机把她搂在怀里,好言抚慰一番才罢。
七夕节,我们设瓜果香烛,同拜织女星于轩中。七月十五,更深人静,沧浪亭畔,我和芸倚窗对酌,借酒调笑。外面偶有异响,或以为鬼。我和芸都相继病倒,可以说是乐极生悲啊!
就像此类趣事,在我们的生活中可谓俯拾皆是。可是在我和芸的身上,却总觉得非常有趣。
后来,芸的弟弟因故去世,母亲思子心切,悲伤过度。后来又发生了很多事,我一直隐瞒着,芸知道后,一为心疼母亲,二为恨我没有及时告知她母亲的事,一直患有血疾的她,于是旧病复发,卧床不起。。我多方求医,却始终没有挽回芸的半条命。
可惜昨日还吟诗作对,相依相伴的眼前人,瞬间却长眠地下了。呜呼哀哉,空留一盏孤灯,两 手空拳,举目无亲,寸心欲碎。
想想,芸一个女流之辈,却具有男子的宽广襟怀和卓越才识。自从嫁给我后,不厌家门贫寒,不嫌粗茶淡饭,小心服侍公婆,毫无怨言。在家里,每每与我探讨诗词歌赋,回忆起来都是甜蜜。可怜她命运坎坷,含恨而逝,到底是谁的过错?老天为什么要这样惩罚我呢?
奉劝世间的夫妻,切不可反目成仇,不然会遗憾终生。也不可过于情笃 ,否则,离别时,又是何等的肝肠寸断!俗话说“恩爱夫妻不到头”,但愿我的遭遇能够给后来者前车之鉴,也不枉费我一片心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