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故事类作者保护联盟为梦想而战的废柴们

从工厂去哪

2019-07-19  本文已影响100人  西小麦
图片来自网络

      房间不大,成长方形,一共四张上下床,住了八个人,我在西南角的下铺。和我对着躺的是老三,他的头冲着我的脚,我睡觉的时候从来都是把脚藏到被子里,我怕他会睡不着觉。不过干我们这一行的,没有什么睡不着一说,每天晚上九点回到宿舍里,几乎都是倒头就睡,能再去提前打个热水洗个脚的就已经不多了。

  他叫张力先。我不习惯叫他老三,他长得挺大的,一圈络腮胡子把年龄全部遮住了,两个眼睛挤起来只剩了一条缝,耷拉的头发长到眼眉也不经常洗。我们都不经常洗,还是没时间。

  工厂机器的运作比鸡鸣都早,像是一个巨大又凶猛的野兽,不用伸爪子就把我们全部敛进了嘴里。我和张力先是同一个工种,稍微可以晚一点,每天早上七点到一排自动履带机旁边,给上面摆好的二十厘米宽的部件挨个拧螺丝。其实都已经拧过了,我们只是又重复了一遍,没什么,我们习惯了重复。张力先的白色手套上已经满是油渍,尤其是手指头的关节处,需要卡在那个细长的部件上,把一端的螺丝挤住,再一拧,才算完事。他把部件放下,又拿起了另一个同样的部件,说。

  “你说,咱这行用手的,怎么屋里都是脚臭。”

  我也思考过这个问题,解答不了,我同样拧完一个螺丝后,说。

  “可能人本身就臭吧。”

  “少几把扯蛋。李佳薇就不是,浑身可香了。”

  “你闻过?”

  “我闻过。”

  “扯蛋。”

  他笑了起来,络腮胡一窘像是满脸爬满了苍蝇,有点恶心,我没看他了。

  李佳薇是不臭,不用闻也知道。她是厂长的秘书,和我们差不多大,厂长的东西是不可能臭的,这就像是履带机永远不会停,上面的零件永远不会缺席一样。我说。

  “张力先,你干了多久了?”

  “十年。”

  “没想过走吗?”

  “去哪?”

  “我不知道。”我继续拧着螺丝,“丽江?大理?”

  “又来,少几把扯蛋。”

  “说真的。”

  “去干吗?”

  “去看看。”

  “看什么?”

  “大好河山。”

  “滚他妈蛋。”

  他说脏话的时候口水会从牙缝里往外呲,弄到了零件上,他用手套左右磨蹭了几下,又擦干净了。我们没有再说话,我技校毕业就过来了,也有几年了,在这座县城里有点待烦了。

  当天半夜里,他坐起来,把我叫醒了。然后一步就走了过来,坐在我的床铺上,点上了一根烟,就哭了,毫无预兆的就哭了。那是我第一次见一个络腮胡的男人哭,那些原本圆润的泪珠会顺着扭曲的毛发膨胀,好像能把整张脸浸泡在液体里,光是看着就觉得很窒息了。我说。

  “没想到半夜脚臭味更浓。”

  “王川,你说,外面是什么?”

  “是什么?”我看着他扭曲的脸,“我不知道。”

  “真有大好河山吗?”

  “这还能有假吗。”

  “我想去西藏,带李佳薇去。”

  “你不是说扯几把蛋吗。”

  “我变了。”

  他擦了擦眼泪,又重复了一遍,“我变了。”

  我也点了一根烟,深吸了一口,除了那些尼古丁还有浓厚的脚臭味,都一起进了肺里,翻江倒海。我不知道他哭什么,也不想弄明白,我只是也不想干了而已,这么下去,感觉自己早晚要被脚臭熏死。我说。

  “我可以弄辆车。”

  “那我明天就去找李佳薇。”

  他是个傻逼。李佳薇哪没去过,别看她天天坐在厂长办公室里,她肯定哪都去过,还有一些完全想不到的地方。我说。

  “好,你去找吧。”

  第二天下午我们就收拾好了东西,我表哥把他的桑塔纳从废旧的车库里开了出来,我用五千块钱加一包烟买了下来,他拍拍我的肩膀说,年轻人就是要多闯闯,然后把钥匙给了我。我站在不停发出轰鸣声的工厂门口等着他把李佳薇带出来,就那么等着。

  他低着头从厂区办公室那头走了出来,没有李佳薇,怎么可能有。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步,一直没抬,我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还是问了他。

  “怎么样?”

  “去香港街格里酒吧。”

  他说完自己打开了后座的门钻了进去,我发动了引擎照做了,车子有些破烂,总是晃来晃去的,我说。

  “李佳薇在那吗?”

  “去他妈的李佳薇。”

  “那去干吗。”

  “找个人。”

  他从外套里掏出从履带机上偷来的零部件,螺丝一定是拧紧的,从后视镜里看过去,感觉特别像一把锤子,是的,不大不小的锤子。格里酒吧要倒霉了。我说。

  “你是要敲某个人吗。”

  “开车吧。”

  “你有点急躁,你需要冷静,我们是去旅游的,你这样下去我感觉我们要去逃命了。”

  “有区别吗?”他又是左右磨蹭了几下那个零件,“我们没活干了。”

  “是我们自己选的。”

  “我以为李佳薇会走。”

  “什么?”

  “她说她爱我,愿意跟我去天涯海角的。”

  我实在没憋住,笑了出来。他拿着那个零件捶打着我座椅的后背,我赶紧憋住了,说。

  “别打,就剩这车了。”

  “她说她爱我的,他妈的。”

  “你确定?”我还是觉得很可笑。

  “去你妈的!”

  他骂的很自然,也不像在骗我。不过我还是不太相信李佳薇会喜欢他,厂长的秘书会喜欢一个住在八人间宿舍里的工人,这是不可能的,这不符合这个世界的逻辑。

  酒吧我们去了。他是在找一个人,一个头顶上扎着两个马尾辫子的女人,穿着黑色丝袜和高跟鞋,躺在包间的沙发上,被一个矮胖的男人搂着,搂得紧紧的。

  张力先拿着那个锤子似得零件冲着矮胖的男人,让他滚出去。事后我才知道那是酒吧老板,下午还太早,酒吧是不营业的,老板就有时间和女人们开会了,还可以一对一的提一些工作上的要求。矮胖男人拿着电话跑了出去,不出意外的话,没一会我们的麻烦就会来了。

  女人昂着头吸了口烟,盯着张力先。他从外套里掏出了一张银行卡丢在了包间的茶几上,银行卡是金色的,这一幕让我有一种错觉,他好像是厂长。但是他手里的零部件又很明显他什么也不是。他说。

  “里面有五万。你跟我走一趟,钱就是你的了。”

  女人把黑丝腿踩到了茶几的边沿,抱起了胳膊,说。

  “去哪?”

  “西藏。”

  “没兴趣。”

  她又把另一条腿翘在之前的腿上,拧巴在一起的腿像条蛇,又细又长,和她的脸一样。张力先把零件用力一砸,玻璃茶几就裂了,他拧了十年螺丝的手力道挺大的。他说。

  “你要多少?”

  “再加两万。”女人拿走了银行卡,“你这一趟太远。”

  他拉起了她的胳膊,她像个软塌塌的蝴蝶,一下子就钻进了他的怀里。这下,张力先也算是有了女人,不知道他这七万是为了什么。

  走到酒吧门口的时候,矮胖男人带着几个人凑了过来,有点生气,不知道是因为被骂了还是被抢了女人,反正是生气了。他两只手揣进裤兜里,也是昂着头,一直推着张力先,一直推。

  张力先还是用零件打了他的头,然后矮胖男人就倒地了,脑壳好像是破了,不断往外冒血,刚好躺在下水道的排水口,也算是挺方便的。

  矮胖男人一倒,他们就乱了,我们上了车跑了。他俩坐在后座上和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女人在张力先的怀里蹭来蹭去。我说。

  “那人没死吧?”

  “管他呢。”

  “我们这算逃命吗?”

  “怎么又问一遍。”

  我突然就挺怀念那天半夜里流着眼泪的他了,月光洒进来的时候,那满屋子的脚臭味很是真实,现在车里除了一股腐朽的金属味,还有一种说不出的虚假,不知道是什么变了。

  他把女人摁倒在了后座上,开始脱她的尼绒外套,又在褪着自己的那条黑色工装裤,嘴里还嘟囔着。

  “这车真他妈小。”

  我从后视镜里看着他褪下了半截裤子,然后用屁股挤住了女人的身体,就那么挤着,我说。

  “非要在这里吗?”

  “我花了钱的。”

  “我知道。”

  “别急,回头你也试试,算我的。”

  “不用了。”车子颠簸起来,每一下他俩都会随着上下起伏,让我觉得有些羞耻。我接着说,“你的李佳薇呢?”

  “去他妈的李佳薇!”

  他更夸张了,女人的两只手被他锁在了一起紧紧地摁在脖子底下,发出一阵阵的喘息,听到他的骂声,她竟然笑了。我感觉有点恶心,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我停下了车子,走了出去。

  我走到了马路对面,坐在了路牙子上。天色已经暗下了下来,不出意外的话,我们可以先连夜赶到成都,据说那里的夜色挺美的,城市也很繁华,吃一顿火锅也挺不错的,算是西藏的第一站。看着起伏不停的桑塔纳,好像发了脾气,从后座位置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我点了根烟,等他们结束。

  可是那辆破车就像是吃了闷油瓶,永动了起来,让我想起转动不停的履带机,没完没了。妈的,我们是要看大好河山的。我的烟还没有吸烟,来了一辆奔驰,停在了后面,下来了三个人,拿着棍子,随后矮胖男人捂着头也走了出来。

  他们径直地走到了桑塔纳的旁边,一下就拉开了车门,把张力先拽了出来,他的裤子还没提上,露着白花花的屁股,被扔到路边的绿化带里。然后,那几个男人就开始殴打他,他没法反抗,裤子也没有空提,就是抱着自己的头。

  女人打开另一边的车门走了出来,尼绒外套又穿在了身上,两条黑丝腿像只优雅的猫,穿过了马路,走到了我的身旁也坐了下来。我们看着对面的桑塔纳,被几个男人围殴的张力先。她说。

  “你不去帮忙吗?”

  “什么?”

  “他不是被打了。”她昂着头,不知道能看到什么,“可能会被打死哦。”

  那一声哦让我觉得好像全世界都被她哦了进去,油腻腻的又充满了呕吐感。我说。

  “我们是要去看看的。”

  “看什么?”

  “大好河山。”

  “你知道密码吗?”

  “什么密码。”

  她掏出那张金色的银行卡,在我面前晃了晃,说。

  “我怕他真死了。”

  张力先喊了起来,两只手在空中挥舞着,我没看到那个锤子似得零件,他在地上打着滚像只被石头砸得千疮百孔的狗。我突然觉得他好可怜,渐渐地他不喊了,也不动了,平躺在绿化带里,不过还是用力提上了裤子。矮胖男人蹲了下来,拨弄着他的头,然后把手指头放到了他的鼻子上。再然后,他站起来招呼着所有人,赶紧坐上了那辆奔驰跑掉了。女人看着我说。

  “你告诉我密码,我可以跟你走。”

  她靠在了我的身上,试图往我怀里钻。张力先的头侧着歪了过去,整个身子和绿化带平齐着,我低了低头,就看不见他了。我说。

  “去哪?”

  “想去哪去哪。”她把黑丝腿搭在了我的腿上,我抱住了她,她继续说,“南方,北方,西藏...你刚刚说的是西藏吧。”

  “是他说的,西藏。”

  “都一样。”

  “什么?”

  “谁说的都一样。密码是多少?”

  她搂紧了我,她身上的味道很刺鼻,我又低了下头闻了闻,还有股脚臭味,在这空旷的街道上,来回肆虐的风并没有带走什么,还是会有一股脚臭味。我抱紧了她的胳膊,试图挤死她身上那些说不清的味道,试图挤死她。我说。

  “我不知道。”

  她挣脱开我,站了起来,说。

  “那你去个屁!”

  她过了马路,看了看绿化带里的张力先,然后沿着路边走掉了。

  我坐在马路牙子上,又点上了一根烟,突然,就哪里也不想去了,哪里也不想了。

上一篇下一篇

猜你喜欢

热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