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恋山志的自白之有罪

写作多年，多年间的沉静，使得我可以把自己当做他人。比如我可以把自己当做自己笔下的拾异山，或者恋山志。在这样的思绪中，真实的我如同可以被寄宿的躯壳，只要我喜欢，我可以任意变成任何人。或许正是这样的陪伴，使得我可以度过许多艰难的时刻。但，即便如此，我仍然真实地孤独，虽可以抵抗，可事实是，任何人都拥有寂寞，在我变成他人时，当寂寞袭来，我也会拥有着他人的寂寞。那是多个人的寂寞。而在这其中，最为寂寞的要数恋山志。

他说——在我成人之前，这世上有一人最爱我。

除了天上的星月和其他过于离谱的需求外，她什么都愿意给我。特别是以一位穷人的身份时，这份愿意便显得弥足珍贵，只是过去我不太懂，在我的认知中，我只知道这是世人所说的爱，却未明白其中蕴含的情感。特别是当后来，我忽然明白，爱会随着时间，被生活渐渐冲淡的时候，我才领悟，这个世界上除了父母对我的义务之爱，血肉之爱之外，这世上还有她一人对我爱到忘我，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我的父亲把我奶奶对我的这份爱定义为溺爱，事实确实如此。如果没有我奶奶这般溺爱我，也许我会静下心来好好读书，成为一个比现在更优秀的人。但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得到和失去。只是我奶奶太过于极致，也许在我之前，她爱这世上的所有人，但自我出现之后，她唯爱我一人。

这份爱，致使我奶奶有些异常。我常常因为读书，到了遥远的地方，而我的奶奶在家里，便孤独成病态。在我上大学之前，在我还没感受到她的异常之前，我就经常听说，我的奶奶语言攻击所有她至亲的人。后来，包括我。因为我也跟我的父亲一样，无法理解她。无论是她的言语还是行为。

记得有一年冬天，奶奶在楼道里生火，被我和父亲制止。她说她冷，但父亲早已提前购置好了电火桶给她取暖，可她却说她不喜欢用电取暖，她就喜欢柴火。后来多次制止无果，逐渐演变成了矛盾。我和父亲对她的口吻也从劝说，变成了责备。但她仍凭着自己骨子里的那份固执，在楼道里生火取暖，甚至自己做饭。那堆柴火，仿佛她愤怒的具象，将我们隔开来。

后来，经受我奶奶多年的语言攻击，终于，我也从她的最爱变成了她口中的“你们”。她说——你们不爱我，你们已经不记得是谁把你们拉扯大的了，你们忘恩负义。

她时常说得我与她都落泪，还有所有参与这场矛盾的人。

我的父亲因为工作住在镇上，而我的二爹住在乡里。我的父亲是她的第二个儿子，我的二爹是她的第一个儿子，她一生在两人之间游走。经常是，觉得二儿子不行，就去找大儿子，觉得大儿子不行就去找二儿子。反正就是住在这边就说那边不好，住在那边就说这边不行。这样一来，我的奶奶因为语言攻击，常常给至亲之人带来无奈和痛苦。

记得有一回，我爸有急事中午没有回家做饭，我的奶奶就沿街去街坊家里讨饭。她说——求求你，给我一口饭吃，我饿得很，我家里人不给我饭吃，求求你了。

街坊当然会给她饭吃，而这样的事情后来也仍有发生。但其实她自己会做饭，家里也有材料。可她偏就这般惩罚我的父亲，仿佛凭空就必须要给他一个不孝的罪名，以此来惩罚他没有及时做饭给她吃。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奶奶的无理取闹，和她那独有的定罪方式——以爱为罪名。

我与父亲，还有其他的亲人，都经受着这般的摧残，表情痛苦，无奈。以至于，我们说起她来，常常落泪。

我们与奶奶的这些事情，也许在常人看来，用所谓的标准来衡量，的确是我奶奶的不对，可关乎于爱，哪里又有标准呢？说来说去终只是他人眼中的笑话，我们的无奈罢了。

但我们，最终的困苦其实在于，我们希望奶奶快乐，身体健康，希望她能够在众人的庇护之下，过上幸福美满的晚年生活，而这一次次地冲突下，终于两败俱伤。我夹在中间感受着双方的压力，变得扭曲。

过去我站在奶奶的角度去思考父亲，我认为父亲完全可以理解和忍受奶奶的种种不对。鉴于他的过去时常责骂奶奶。我问父亲——爸你真的爱奶奶吗？父亲回答我——爱，她是我的母亲，我又怎会不爱她呢，可……话没说完，我的父亲流下了眼泪，脆弱得像个孩子一样。

而当我站在自己的角度去思考。我认为我谁都不爱，因为这样的一份爱，于我来说太过于痛苦。因此，离开家，远离这份爱的纠缠，在学校上学，于我来说才是幸福。

直至后来，我在海南上大学，我奶奶离世。这一切的一切，忽然之间，戛然而止。

我是在奶奶逝世之后学会的抽烟。至今回忆起来，都仍感觉痛苦。大概是无法接受这样的结局，因为奶奶逝世的时候，我手机刚好坏掉，导致父亲无法与我联系，而整整一周后，我才与父亲取得联系，父亲在电话中询问我最近有无做过什么怪异的梦的时候，我察觉到了父亲语气里的一丝异常，然后当我询问奶奶是否安好的时候，父亲沉默了数十秒，于是在这数十秒中，我终于预料到了一个自己无法接受的结果，父亲最终忍不住啜泣，并开始安慰我，说奶奶走的时候无病痛，只是衰老所导致，所以在那一通电话中我感受到了从灵魂深处发出的惭愧和痛苦。

而后，寒假回到家中，新年过后去给奶奶扫墓，跪在她的墓碑前，那时积压在我心中的情绪才得到一些释放，可也无法避免地留下了创伤，自那之后，我极难流泪。回忆那时候，如同又一次走进时间电影的回旋长廊。回忆起来如此短暂的光景，却无限回放，是无限次地在那里看着自己，看见我与奶奶一同生活，看见她拉扯我长大，看见她生命中最后的那一年，我厌恶她的表情，听见我责骂她的声音。而后的一些日子，如同太阳也可以被忘记，形容不出云的黑白，不知道昼夜，却感觉得到时间在流逝，人在下坠。于是我吸烟，我渴望停止这幻觉。

可抽烟终究也无济于事，我抽过许多根无比漫长的烟，那种漫长，漫长到觉得过去可以改变。

我的奶奶，一生光荣，因为她哺育了我们，包括她的女儿和儿子们，包括她女儿和儿子的孩子们。我们得到了她的爱，我们也回馈了她的爱，可我终不解，如同她在楼道里升起的那团怒火，我终不明白她的愤怒是因何而起。只得归结于孤独和寂寞。也许是我爷爷太早离开我们，也许是我们都太过于忙碌，她像个孩子一样，总做些错事想引起我们的关注。而我们置若罔闻，无动于衷，就像共同面对着一位神经病。我们只能能够满足她的物质需求，而她活着的根本情感，我们终不能满足。

于是我们都有罪。

就像内心的异样不容易被窥探，因为不是外在的伤痕，所以只要不言说，那么就算是再亲近的人恐怕也难以了解难以察觉。我们的耐心、悉心、爱护、守护、陪同、照顾……这都是她应得的，包括我们的一切，因为她便是这样深爱过我们。可我们终不如她那般无私无畏。如同我，更爱我自己。于是我有罪，以爱之名，名为不爱之罪。

因为我得到了全部的爱，却吝惜。或许我最大的罪过是——我以为我爱。

可，我忏悔又有什么用呢。

记得有一天，奶奶十分平静，她让我坐在她的床边。她和蔼可亲地握着我的手，对我说起她年轻时候的事情。她还说了许多，从她年轻时候说到我。她说：“等你读完大学，等你娶到婆娘，我也许早就不在了。毕竟我都八十多岁了，一想到这我就舍不得。”我忍住不哭，回道：“奶奶，没事，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等我读完大学，找到好的工作，取了老婆。一定好好孝敬你，说不定，你还可以帮忙带带孩子。没事的，你一定会等到那天的。”

而那天还没到来，奶奶就先离开我了。与我们那次对话，只相隔了一年。

人类的情感说来复杂，但从来都无非是亲情、友情、爱情，论伤的深重，也许爱情最伤人，但有些爱却在这层含义之上，可以说成是一切的一切。

可我终来不及去爱，再回想之时，于心中，已变成一份暖暖的遗产，也不说痛，也不说幸福，只是难以忘怀。与奶奶分别，让我体会到了生命的苍凉。我与她，将是地老天荒也不能相见，是海枯石烂也不会相见，是天地合也无法相会的了。这让我想起，我几年前在心中说过的话。‘你若是离开我便会悲伤起来，春天，夏天，秋天，冬天...一年，两年，三年，四年...直至我尝到把你忘却的忧伤。’我曾经这样想，只是希望她能伴我久一点，但现在想起来，只希望这句话不会成为她的负担。

拾异山

2020.4.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