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迈的守护天使
我的年迈的守护天使
按照人世间的算法,我的守护天使今年已经快106岁了。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感觉到她的离开。总是觉得,在她的时间里,在她的领域中,她一直和我在一起。有的时候,仍然能够感受到她的抚摸,她的呼唤,她的轻声细语。
记忆中的她,总是穿着浅蓝色或者浅灰色的外套,是那种斜襟的款式,老式的布纽扣。从我记事起,她好像已经很老了,一双小脚,走路颤颤巍巍的样子,手里始终离不开那根原木色的拐杖。
在这个俗世间,她大半辈子都是在照顾别人中度过的。
从前的家庭是一个比较庞大的家庭,几十口人,十几挂马车,几百亩地。由这所有的一切而产生的家务事情,全都是她一个人在操持。真的很难想象那样的一双小脚,究竟是怎样的跑前跑后,把家里操持得井井有条?
她的年轻时代大部分都是在动荡中度过的,天灾人祸,颠沛流离,早年亡夫,大家庭解体,兄弟们四处散落,各自为家。就是在那个时候,她双目失明,此后经年,人世间的一切都只有用耳朵来判断了。我一直都没有弄明白,她到底是经受了多少苦难,碰伤了多少回,才炼成了比明眼人还敏锐的“视力”和听力。小时候,凡是到过我们家的人,哪怕就只来过一回,无论隔多长时间再来,她总是能听出来人的脚步声,说话的声音,然后再叫出来人的名字。这种神奇的能力令很多人感叹不已。她居住的小屋,总是自己打扫得干干净净,还有自己穿的衣服,从来都是清清爽爽,不着灰尘。最令我难忘的事情是,我小的时候,母亲可能是太忙,对我疏于照顾,缝的衣服总是针脚比较大。每一次总能被她给摸出来,然后自言自语地说:瞧瞧你妈,怎么能缝这么大的针脚?说罢,她会动手拆掉我母亲缝的衣服,然后再摸索着给我缝好,手工绝对比我母亲的好。更神奇的是,她自己可以摸索着穿针,这可是连明眼人有时候都不太拿手的活儿,她居然可以很容易就做得到。
据说我小的时候特别爱哭,睡觉时必须得她抱着才能入睡。记得有一次,她给我讲故事,说的是一个小孩特别喜欢哭,哭得连天上的麻雀都不待见他。有一天,门外来了一位老奶奶,长长的白发,随风飘舞。老奶奶进得门来,抱起小孩,轻轻拍抚,又细声耳语,那个小孩就立刻不哭了。可是等那老奶奶把那小孩放下后,她的胳臂却再也无法伸直了,那个小孩一落地,就一下子变成个大人了。小的时候,每听到她讲这个老掉牙的故事,我总是笑个不停。长大后才知道,那个老奶奶其实就是她。因为,直到她离开人世的那一刻,她的右胳臂也没能伸直。那是长年累月以不变的姿势抱着我,又不肯轻易放下所造成的后果。
她出生在一个大户人家,终生都在忍受着裹足所带来的痛苦。她没有受过多少正规的教育,但是在她宽容温馨的天地里,没有理性的枷锁,更没有专制的樊篱。她的很多朴素的做人道理,我到今天也不能忘记。在她的世界里,我尽情的受过爱的时光,充分的感受到了被人宠爱的骄傲自豪和优越。
小的时候乡间还没有通电,一到晚上,四处黑乎乎的,又没有一点声音,给我的感觉就是到处都潜藏着危险,四下里都有鬼鬼祟祟的东西。
那个时候,也许是因为视力本来就弱的原因,一到晚上,我就不敢到户外去。偶尔出去一下,也总是惴惴的,很紧张。总觉得有什么影子和声音跟着自己,怎么也甩不掉。每到要去上厕所的时候, 她总是陪着我, 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不时地叫我的名字,然后说一声“别怕,我在这儿。”一听到她的声音,我觉着黑夜不再那么可怕,天空也变得温柔而又和善,周围的景物是那么的具体实在。
我第一次长时间离开她是读大学的时候。离开家的时候,很多人来送行,父亲再三叮咛,不要在她的面前哭,怕她会受不了。她远远的蹒跚在人群后面,拄着拐杖。就在我开出门回头的那一刻,泪水正从她早已看不见光亮的眼睛滚落。抱着她瘦小的肩膀,我放声痛哭。
她离开我的时间是初春,田野里所有的生命都正在萌发。她走得很痛苦,很不情愿。记得很长时间都不愿意离开,我想,可能还是在念着我吧。因为,在她看来,我离家太远,离她太远,最主要的是她觉得我还没有长大。
墓园里静悄悄的,轻轻的风儿就像是她的手,抚摸着我的脸,抚摸着我的手。残阳柔和的光线中,余晖静静的抹在墓园的角落。芳草萧瑟。我俯下身,捧起一把黄土,堵上不省事的虫子们留下的小洞,不然,外面的风会灌进去,她会冷的。我知道,那个世界里,我没有办法照料她。
暮色中,一只鸟儿飞了过来,落在她的莹顶,声音细细,呢喃不已。
夜色浓浓的,漫上大地,漫上她的墓顶,冬日的风冷冷的吹着。星星们争先恐后的升了起来。
这时,黑暗中一个声音忽然响起:别怕,我在这儿!
是你吗,我年迈的天使,是你又来为我做伴了吗?你永远知道,有你的声音陪伴,再黑的夜路我也不怕?
2007.12.08 怀念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