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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

2022-05-02  本文已影响0人  东山草

父亲老了,这是今年春节回去看到他时最直观的感受。

曾几何时,父亲的脊背不再挺得笔直,走路不再雄赳赳气昂昂,就连走在城市热闹的十字路口,他都有些畏手畏脚不知所措了。

父亲是个很普通的人,当了一辈子工人,没挣过大钱,没当过官,去过最远的地方是西安,还是那年我和先生带他与母亲去的。

父亲小时候身体不好,听去世的奶奶讲,父亲出生时很瘦小,四岁还坐不稳,不会说话,很多人都说这娃养不活。那个年代,缺医少药,父亲之上有四个哥哥姐姐都没有活下来,奶奶很不甘心,也不肯认命,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法子,反正父亲活下来了。

父亲大约十二三岁,就辍学回家务农。因为家里弟兄多,虽然他有个年长十四岁的哥哥,但那就是个摆设(父亲原话)。因为我这个大伯,据说从小就很有主意,十六岁不到就参军了,从部队复员后,没回老家,因为他很清楚,老家弟兄太多,父母没啥本事,回来的话,要被家庭所累,于是他留在了云南。所以作为老二的父亲,事实上是承担了老大的责任。

父亲辍学,因为还有三个弟弟,家里实在是供不起。父亲经常自得于他念过初小,虽然差一年才毕业,自觉是个有文化的人。我专门去查过“初小毕业”是个什么学历,简单说就是小学三四年级的水平。都没毕业,那就是连四年级水平都不如。不过谁要是说父亲没文化,他是不会承认的。

父亲十六岁那年,林业系统大招工,父亲虚报了年龄,参加工作,当了林业工人,一干就是三十八年,与深林为伍,和林泉作伴,迎着晨曦出门,踏着晚霞归家。三十八年的漫长岁月里,父亲育苗,栽树,抚育,采伐,修路,养护......林区的活做了个遍。也坐过办公室,不过时间很短。他的前半生,几乎都在青山上度过,万顷林海见证了他从矫健灵活的少年郎变成须发皆白的半老头。

父亲早年脾气很好。小时候,我和弟弟很少见到父亲。那时的父亲,一般两年或者三年才回来一次,每回都来去匆匆。即使这样,我和弟弟还是盼着父亲回来。因为父亲回来,母亲脸上的笑容格外多,说话音调也柔和下来,而我和弟弟,也不会动辄就挨揍,家里洋溢着欢快的笑声,比过年还要让我们记忆深刻。

父亲每次休假,几乎都选在农忙时节,他是回来给母亲帮忙的,虽然母亲说父亲啥也不会做,这样的话我是不以为然的。父亲手很巧,农村的背篼、撮箕、筛子等,父亲看过两遍自己就能鼓捣出来,还像模像样,不比街上摆摊卖的那些差。

我曾看过父亲划篾条,那竹子在他手中,很快变成了薄薄的一小片,紧接着又变成银丝粉那样的细条,然后那些细丝条在父亲手里变成花篮、扇子、还有小小的筲箕,感觉父亲在变魔术。

父亲对我们很慈爱,记忆中我没被父亲揍过,就是调皮的弟弟也没被父亲揍过。父亲对弟弟最大的惩罚就是罚跪,也没管弟弟跪得东倒西歪的,连母亲都看不下去,觉得父亲根本就不是在处罚人。

有一年冬天,特别的冷。那时,我们和爷爷奶奶、四叔一家住在一栋房子里,临街是一间比较大的堂屋,进门的左手边有个两眼的灶,那是我家的;右面有两间小屋子,一间是四叔的裁缝铺,一间是四叔一家四口的住房。往里走大约十多步或是二十多步,还有个四眼的灶,那是奶奶和四叔家共用的。再往里走,是一条过道,右侧是我们一家四口的住房,靠尽头的左侧是爷爷奶奶的住房。

那年,我六岁还是七岁,是中午还是下午时分,已经不大记得了。只记得母亲在灶前烧火,我和弟弟一起挤在灶门前,借着灶火取暖。灶堂前有个窖红苕的窖,上面铺了几块木板,我和弟弟挨挨挤挤的,不小心把弟弟给挤得掉进了红苕窖,为此差点挨打。最值得庆幸的是父亲破天荒的回来了,看到这种情况,拦住了暴怒的母亲,把我和弟弟带出去买了一条绒裤。

母亲说“又乱花钱,现在用钱的地方那么多。给小家伙买个绒裤也就算了,她把弟弟挤进苕窖还有功了。”父亲说“娃儿冷,再说也不是故意的,她才好大个人嘛。大人苦点都没啥,钱再挣就是了。”我那时懵懵懂懂,差点挨打还是知道的,所以趴在父亲身上不肯下地来。我不记得具体的时间,却记得弟弟掉进苕窖,记得父亲和母亲的对话,记得自己差点挨打。多年后说起这件事,母亲还说“你老汉那个时候就把你惯使(溺爱)得不成样子。”

父亲很善良,这是工友们对他的评价。父亲经常说“亏者为福”,谁家有大事小情,只要找到他,他都会伸一把手。听和他在一起工作的张叔叔说过一件事,当年采伐时,他们同一工段有个姓龚的工友,被砍倒下来的树子给砸到了,送进职工医院,因失血过多,需要输血,山区条件差,配型的血不是那么好找的,全局有三个人符合条件,父亲是其中之一,但却是最不理想的,因为他那会儿人很瘦小,身体也不是很好。最符合的另两位却不愿意献血。

张叔叔说,那个年代的人,听说给别人输血会让自己的身体变差。对于没读过多少书、从农村走出来的工友们来说,这样拿自己的身体去成全他人,需要多想再多想的。父亲站出来说:“他们都有家小,家里还指望着呢。抽我的吧,我家里弟兄多,我没有婆娘娃儿,就算有啥事也不要紧。”

张叔叔觉得父亲疯了,想把他拖回去。他却不肯回去,还给张叔叔说“老哥,我晓得你是为我好,但是你看龚大哥,他在医院躺起,要是没有人输血给他,他咋办?还有婆娘娃儿等他呢。不用为我担心,我年轻,只是看起来瘦了点儿,应该能扛得住的。”

父亲到底去抽了400cc血,因为缺乏营养,后来还生了一场病。张叔叔他们都认为父亲很仗义,那个姓龚的叔叔后来是父亲最好的朋友。父亲很自豪,说自己烂杆朋友还是有那么一些的。

父亲话不多,自诩是个有文化的人,喜欢看书,写得一手好字,还喜欢下象棋,曾经夺得过全局的象棋冠军。父亲还会打篮球,虽然个子小,却很灵活,年轻时是局篮球队的主力队员。

父亲每每说起这些,颇为自得。他看不起我和弟弟写的字,特别是弟弟的字,他形容为“比鸡刨的都不如”。这也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一个只念了三年级的小学生,后来天天与山林为伍,也没怎么练习过,却写得一手好字,是怎么做到的呢?

父亲退休那年,我怀了我家小子。公公婆婆走不开,先生远在高原,母亲带一岁多的小侄儿,还要兼顾地里的农活。于是父亲过来陪伴我。那时我和先生收入不高,小子比预产期提前半个月出生,先生没能赶上我入院。

父亲陪我去医院,入院时是父亲垫付的费用。小子落地后,医生喊家属抱孩子,父亲第一个抱了小子,我从产房出来后,看到小子红彤彤、皱巴巴的样子说“好丑”,父亲却说“哪里丑了,一点也不丑,比你还好看。”我很不服气,腹诽道:他哪里比我好看了,明明是您眼神不好。

后来父亲帮我带孩子,小子小时不怎么哭,但也很少笑,多数时间是板着脸,只有在父亲面前,小子会张开无齿的嘴,笑得像朵花,口水糊满父亲衣服。说来也神奇,据说我家小侄儿是出了名的难搞,但是在父亲手里也是乖得很。大约父亲有小孩子缘。

父亲对孙辈宠爱有加,几乎是有求必应,大约是为了弥补对我和弟弟的亏欠。弟弟说他那是在“溺爱”,父亲不理会。有一次父亲私下对我说“那些年我欠了你们两姊妹,现在我有时间了,就帮忙给您们带带孩子。娃娃小,有啥溺爱不溺爱的。”

父亲爱喝酒,酒量却不大。喝酒之后的父亲,话就比较多了,有时会说起过世多年的爷爷奶奶,说与大伯之间的恩恩怨怨,说年轻时的“丰功伟绩”。当然,父亲最得意的事,却是我和弟弟凭借读书走出农村,圆了他对读书的执著和梦想。

父亲近几年变得很固执,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的身体也大不如前,眼睛昏花了,背也有点驼,走路慢腾腾的,说话也慢悠悠的。本来就瘦,现在更瘦,他还挺得意“有钱难买老来瘦。”我说“老来瘦也没听说要瘦成闪电那样”。他不爱听,头一拧,装没听见。而且那脾气也越发大起来,不能说,一说就急,还闹别扭。

每次和父亲打电话,他跟我告状,说母亲越来越唠叨了,还爱管闲事,两人在家里时不时口角几句,气哼哼的。我拿出当年哄我家小子的架势,闲扯一大堆有的没的,好不容易才能哄高兴,他还要来一句“我又不是小孩子,不用你哄。”

今天,弟弟打电话来说,父亲摔跤不是简单的几个口子,都几天了,才说背上疼,去拍片,说肋骨摔断五根,我一个趔趄,差点也摔一跤。难道父亲现在的痛觉神经已经退化了?

父亲昨晚上还和我说没啥大事,我简直是气急败坏。却只能干着急,弟弟说不用急,反正已经这样了,急也没用,先治疗吧。只是人上年纪了,恢复起来肯定很慢,需要时间。

我得先静下心来,耐住性子,等这几天过去,等去了基层的领导和同事回来后,想办法请假回去一趟,不回去看看又怎么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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