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幸福
坐在秋日的暖阳里,常幸福不紧不慢地扒着玉米皮,他粗糙的大手熟练地将浅棕的玉米皮儿和干枯的紫红毛须,一分为二地扒掉,露出里面金灿灿的玉米锤儿,锤儿长大粗实,他满眼喜悦。
他的房子临街,过往的街坊邻居,看到他那小金山一样的玉米堆儿,忍不住夸赞:“老常,今年玉米收成不错啊!瞧瞧这大玉米锤儿,忒招人喜欢!”
“还行,还行,今年是难得的好年景,大家伙的收成也都不错!”老常笑着回话,笑容温暖亲切,亲人一般!
“今年玉米的价格也不错,比往年一斤高两毛钱!”怪脾气的老金接话说。
老金是村里特殊的存在,侏儒且长相怪诞,一只眼睁不开,脑子不灵光,脾气更是臭名昭著,是村里人避之不及的穷光棍。
“嗯,是,一斤涨两毛,算起来一亩地多收入两三百块钱呢!这一季下来,最少得多收入三四千块钱,这是好事!”老常笑眯眯地回道。
老金常来找老常聊天,偶尔闲来,老常还会请他进屋喝茶!
老常是村里公认的聪明精干人,谁家有个红白喜事,都请他做大掌柜,在村里很有威望很受尊重。
老常对老金不同于别人的嫌弃,而是像对待自己家任性的弟弟,哄着,劝着,宠着,从来舍不得呵斥。
别人不理解老常的做法,他笑着劝道:“他就是小孩子性子,让着他点儿就是了,别跟他计较,以后有啥事,你们别跟他闹,来找我,我劝他。”
老常的包容让村里人羞愧,从此谁见着老金都留三分面儿,不再不理不睬而是主动打招呼了。老常去世的时候,老金哭趴在灵前,悲恸地高喊着大哥,心痛地直捶胸口。
老常眯眼看着的玉米堆儿慢慢地高隆起来,脑中打起了算盘。家里五口人,一共七亩地,一亩地均产一千四百斤锤儿,卖玉米锤儿一斤八毛五,卖粒一斤一块二,一斤玉米锤儿出八两粒……
只是不等他算明白,突然,心间一阵强烈的绞痛传来,那痛来势凶猛如巨浪盖顶,霎时淹没了他意识。身子也随之撤了力,绵软地摔到在地上!剧痛驱使他咬紧牙关,紧蜷身躯,双手死死地抵住胸口,额上身上渗出层层冷汗。
好大一会儿,疼痛才稍稍缓解,他颤抖着手去摸索上衣口袋里的手机,强压疼痛,拨通邻居老韩的电话,发紫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在电话接通的那刻,极力压住声带的颤音说道:“老韩,真是不好意思,今天还得麻烦你一会儿放学接孩子的时候,顺便帮我把泽泽接回来。我家里暂时有点儿事走不开。”泽泽是他的小孙子,今年上小学一年级,是他一手带大的,特别粘他。他去世的时候,戴着孝帽的泽泽不停地问妈妈“爷爷为什么要死?”小孙子懂死的意思,只是突然失去了依靠,心下慌张不安,求取妈妈的安慰而已。
“行行行,你甭管了,一会儿我接回来把孩子给你送家去!”老韩痛快地答应着,他和老常是多年的老邻居老哥们,深知老常的秉性,没有啥特殊情况,他一般不会给别人添麻烦,只要张口了,肯定是家里有事儿挪不开身了。
但他没想到老常会生病,因为这些年尤其是他那发妻死后,他几乎从来没见过老常生病,只见他铁人一般,一天到晚忙不停忙碌着,种地,做生意,看孩子做家务,喂猪养羊……一刻不闲,当爹又当妈,挡里又挡外,老常在村里人眼里,是万难打不倒的神!
这次他们的神病了,连着一个星期了,常幸福的心脏总是闷闷地痛,难受起来只能躺在床上,做不了饭,更接不了放学的小孙子,为此他很着急内疚!他去村里的小诊所看过,大夫怀疑他是心梗,建议他去大医院看看,他回道“我也不是特别难受,就是偶尔心口有点嘶嘶拉拉的疼,你给我开的这药挺管用的,吃完就好,没事儿人一样。”大夫也是无奈地摇头,提醒他:“大爷,你这病很凶险,而且很严重,犯起来是要命的,你最好还是去大医院看看。”
他也想去大医院看医生,可他不能,因为家里的钱都用来还债了,那一大屁股账,是盖这栋小楼时欠下的。意识朦胧里,他通过睫毛间的缝隙,望一眼那气派的二层小楼,心间一丝欣慰划过。
这是他人生的最后一项任务,完成得非常完美,他可以瞑目了!他想死,二十年前,自从他的发妻离开后,他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只是个处理琐事和还债的工具而已,生活到底是什么滋味,他那麻木的舌头早就舔舐不出来了!
不过,很快他又反悔了,他又想活。不能,不能把账留给孩子们,让他们继续他活死人的生活!疼痛稍稍减缓,他脑子里立马蹦出这个念头。他强撑着意识,小心翼翼地爬起来,努力地把沉重地眼皮撩开一条缝,晃悠着虚弱的身子走出家门,往邻近的小医院挪去!
之后他躺在了嘀呜乱响的救护车上,那声音揪得他心疼,没人知道,钱和心脏里的血栓都可以要了他的命!他心疼他那七亩地的玉米,不知道够不够这次的医疗费,进了医院,钱不叫钱,是流水!猛然一阵更剧烈的疼痛袭来,他忍不住哀嚎一声:“这是要我的命啊!”之后紧咬牙关,再也发不出声来!
剧痛中使他出现幻影,他看到了他日思夜想的发妻。那个让他一见钟情的女人,还如初见时一样美丽!
他和她是天作姻缘!
他在赶集的路上遇见她时,她骑着自行车带着两只卖货的大筐,两条长腿努力地蹬着,黑亮及腰的两条麻花辫,在纤秀的背上来回晃闪着亮光,粉嫩的耳朵几乎被光线穿透,这不可方物的美,迷乱了他的心窍,他则如上钩儿的鱼儿般紧紧跟随在她的身后。
之后,他假装去帮母亲买针头线脑,来到她的摊位前,“姑娘,我买针线!”他没看针线而是凝眼望着姑娘说。
她向他浅浅地笑,粉唇轻启,温柔地问道:“要哪种,缝衣服的还是纳鞋底儿的?”
“额……。他迟疑着,不知说啥,脑子一乱,话冲口而出“哪种都行!”
她咯咯地笑,眉眼弯得柳月一般,颊上起了红晕,“没问明白,就出来买东西?这样吧,一样给你拿一套,回头不想要了,你再来退我,我每集都在这摆摊!”说着她麻利地包了两套针线给他。
抬眸间,她看到了他眼中掩饰不住的迷恋和深情,聪灵的她明了他的心,还好,她也是满意他的。只是二十年的艰辛,他已不再是她初见时那万里挑一的俊郎魁梧人儿,不知她会以怎样的态度来面对如今枯瘦衰老的他,他的心怯然忐忑起来。
他时常看着镜中的自己苦笑,二十年,二十年的沧桑岁月,苦痛折磨,将本是意气风发事业有成的他,摧残成如今这副枯瘦干瘪的糟模样!这是他吗?他有些恍惚,镜中的人儿,枯黄的面皮上满是沧桑的褶皱,耷拉的眼角几乎遮住了眼里的精光,略略前弓的腰身上套着黑灰的衣衫,秃亮的头皮能照出人影儿,俨然一副溜墙根的糟老头子的模样。他嫌弃地瞥自己一眼,今生他不想再看自己第二眼,想想女人是最爱干净板正的人儿,自己这副鬼样子,真是羞于见她。
想到她,他满心幸福。她是个好女人,疼男人,孝顺父母,和睦邻里,精于生意,善于理账,是个“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完美女人!
婚后,他接手了父母的生意,在女人的协助下,生意蓬勃红火起来。来年,女人生了儿子,老父亲种田,母亲看孩子照料家务,小两口打理生意,一家人过得富足而和睦。
其实想想,他觉得自己的前半生是幸福的。他是家里的独生子,父母除了种地之外还做些小本生意,是村里的富裕户!相比于缺吃少穿的同龄人来讲,无疑他是幸福的。长大后的他英俊高大,人见人夸,提亲的人挤破了门砍,周边十里八乡的姑娘他也挑了个遍儿,愣是没有中意的!直到在无意间遇到了她!
他的厄运始于父亲的意外去世,也恰好是小儿子出生的时候。父亲脾气大,一辈子不服输!但家里新买的大牲口成了他的克星,那畜生野性大,任你如何抽打,就是不服调教,仰脖子撂撅儿,不上套干活。老爷子跟它杠上了劲,却不幸死在了它愤怒不勒的铁蹄下!
老母亲是在小儿子刚上小学的时候去世的,那些时日,她老人家总觉得胃里满,吃不下东西,一辈子怕麻烦人的她,背着家里人,偷偷去二里地之外的医院看医生,医生说病情很重,得做手术,老太太才同家里人说了实情。老太太勤劳温良,一生为自己想的少,为他人想的多,最后却是遭受了极度的病痛折磨而去的!
老太太去世后,他和妻子的日子更加忙碌起来,生意和家庭总是很难做到两平衡。安静的小儿子倒是没什么,但是青春期的大儿子,则如脱了缰的野马,打着住校的影子,洒脱地混起了社会!
他和发妻在校长办公室里得知真相时,已为时太晚,枉是他的女人哭红了眼睛,说尽了好话,也难息校长心头的怒火,没有了转圜的余地!他气愤地要打儿子,儿子却梗着脖子,对他怒目而视,凶狠倔强的模样,反而让他内心使劲虚了一下,瞬间熄了心头的怒火。儿子对他没有半分温情,还不是因为自己这些年忙于生意,没能给儿子父爱和关怀的苦果!
辍学后,儿子不愿留在他们身边,而是约了同伴去南方打工。半年后,他们再次见到儿子时,警察的话如五雷轰顶,直劈得他天晕地转,脚下不稳,一屁股跌落在椅子上。他的发妻搂着他的大儿子,哭到压抑得上不来声。
自此之后,他的女人每日泪水涟涟,心疼儿子在里面受苦,担心儿子将来的日子……无暇生意,悲痛彻底击垮了她!他更加忙碌,家里厂里两头跑,得空还得去银行取钱,求人托关系,好让儿子少判两年,早会儿从里面出来。
但是,老百姓的日子就是这样,往往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摁下葫芦浮起瓢,焦头烂额,一堆乱麻!大儿子入狱后不久,他的发妻抑郁成疾,病倒了!当身体的疼痛折磨得她忘却忧伤时,她已病入膏肓,无可救药了!
他落泪了!他倔强地背起他爱若至宝的女人,踏上去京城的求医路。他失去所有也不能没有她,失去她,他不知道自己后半生的路该如何走下去!他变卖工厂,依然不能填足医疗费的缺口,他求遍乡邻,借遍亲友,丢掉尊严和脸面,只为挽救他的女人。想想往日,只有别人跟他借钱,他安慰别人的份儿,没想到大半辈子都过了,他却落魄成这个鬼样子。
月亮照在他满是泥浆的脸上,此刻的他并没有因为黑夜骑单车外出借债不小心掉到泥坑里而颓废懊恼,反而冷静得很。他慢慢地站起身,将老旧的自行车推出泥坑,支在一边,从兜里掏出没有过滤嘴的廉价烟,粘在两唇间,又掏出火柴,就着月光的亮,找一点儿还没浸湿的侧沿儿,擦燃火柴,点上烟。
他靠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泥水顺着衣服滴落在车旁,他几乎身无分文了,他真想把自己卖掉,他打听过,一个肾可以卖到十几万,一块肝可以卖五六万,他也想跟女人一块死去,他离不开她,可她让他活着,“我死了之后,你一定要照管好咱的两个孩子!”他眼里没了泪,只是灼痛得厉害!
他无奈地苦笑,她真狠,这么温柔的一个人,心咋就那么狠,扔下他一个人面对这么一堆烂摊子,她该是知道他往后的日子该有多么艰难吧!没办法,他爱她,她说的话他得听,再难他也得去做!
烟燃到他的食指时,他赶紧将它扔进了泥坑里,火星闪烁着慢慢地熄灭,没在黑夜的泥坑里,不见了踪影,就像他曾经的幸福。
他深叹一口气,吐出最后一口烟,现在竟然还有心思想那些有的没的,那女人还活着呢,他得努力让她见到明天,明天的明天,明天的明天的明天……的太阳!想到这里,他麻利地蹬开自行车支架的弹簧,抬腿上车,猛地一蹬,自行车快速消失在夜色里。
他得赶紧回家换身衣服,还得去下一家借救命钱!虽然他不知道,能不能在睡眼朦胧的主家那里借到钱,但他会锲而不舍地一家家地借,总之他明早是一定要带着钱回京城的小出租房去的,那里有他的女人在等着他,等着他去救她!
女人归家时,已意识模糊。他已不再悲痛,甚至还不可思议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女人去世时,如他一样,没有一个亲人在身边。记得那是一个朗晴的秋日,他做完午饭,先将女人喂饱,然后自己去厨房吃饭。等他吃完,收拾完毕,端了温水回来时,只见靠坐在床头的她,斜歪着头,空然地睁着眼睛,没有了呼吸。
杯子落在地上,哗啦碎了一片,他的心说不出的难受!女人死不瞑目,心思未了,她担心她的大儿子,不放心她的小儿子……她怎闭得上眼!他懂她,他默默上前,颤抖着伸出手合上她的双眼,那曾经柔波粼粼的美眸,此时空寂的让他害怕,他紧紧地拥住她还带着温度的身体,那份柔软让他无法割舍。泪顺颊而下,他在她耳边低声呢喃“不要忘了我!等我!”那是他一生最后的温柔!
送走女人后,他变卖了家里唯一的财产,一头养了不到一年的小牛,揣着换来的一千多块钱,带着因家境突变而被迫辍学的小儿子,去了外地做生意。
他精明的商业头脑加之极能吃苦耐劳的性子,很快他的买卖红火起来,他的钱一部分打理大儿子的事情,一部分用来还债务。只消几年的功夫,他还清了几十万的债务,又积攒了一部分,张罗着给小儿子娶媳妇成家。大孙子五岁的时候,大儿子终于回家了!
他高兴地心头跳跃着火苗,他领着大儿子去了女人的坟上,在儿子忏悔的痛哭声中,他目不斜视地望着那垄土丘,心隐隐酸痛,好久好久她都不曾来他的梦里了。
有时夜深人静时,他躺在床上,使劲地去回忆曾经身边的她的音容笑貌,影像由清晰到模糊,最后朦胧成一团白雾,他的心不再安宁,他害怕她的忘却,疑虑她是否还在那边安静地等他!
他更加努力地赚钱,完全不顾早已不再年轻的身体是否承受得住。他迫不及待地张罗着给大儿子买房娶媳妇。老天垂怜,一切都顺利地出奇,一年后的春末,大孙女的降生,让他喜上眉梢,终于他完成了任务。
他将生意交给小儿子打理,大儿子也痛改前非,自己在一旁另立了一摊生意,日子逐步走上了正轨。
然而老天爷并没有打算就此放过他,就像唐僧去西天取经一般,九九八十一难,缺一难阎王爷也不收你。一年后,小儿子因好高骛远,生意失败,将家里赔了个底朝天,还欠了几十万的债务。屋漏偏逢连夜雨,同年老房子在雨季里被泡倒了后山墙!
在花甲之年,他不得不重新挑起了家里的重担。只是揣在兜里的不再是解愁的香烟,而是救命的降压药和速效救心丸。多年的操劳,几乎压垮了他的身体,重操家业,让他倍感力不从心,举步维艰,但他没有退路,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他撑得好辛苦,撑过了艰难的二十年,撑过了嘀呜乱响的一路,却没有撑过这最后的几十分钟。他太疲惫了,没能留给医生急救的时间,他的身体刚刚触到医院的病床,他就紧绷了身子,圆瞪着大眼,一口气没喘上来,痛苦地离去了,去世时身边没有一个亲人!
这次,他不得不停下来了。在难以承受的巨痛和扼喉窒息般的难受,撕扯粉碎着他的意识的时候,他强撑着最后的一丝清醒自问,这一生幸福吗?只是来不及回答自己,便已坠入无边的黑暗!徒留两滴清泪慢慢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