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戏子人生
戏子游走,四方村落,随风而入,音落而出。
江儿班,一个小有名气的戏班子,在他们那一带很是出名,经常会被邀请到镇里或是村中表演,他们经常巡演,不会在哪个地方呆很长时间,一段时间后,他们就不知所踪了,有时想要听他们唱昆曲,只能随缘,或是在他们戏班子后面悄悄地跟着,等戏班子到下一个地方演出过过戏隐,再跑回家去,对戏迷来说这算不得什么事儿。后来他们不知什么原因消失不见了,慢慢淡出了苏州人的视野。
兰花是班子里的一个小姑娘,年纪也就七八岁左右,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被灌输了戏曲思想,她的母亲是一个旦角。像正旦,作旦这些都被她的母亲摸得透透的,她母亲是个善于钻研的人。唱曲的各种精髓,神韵也早就放在心间,随心既出。
兰花在她母亲的耳目渲染下,学习戏剧的苗头也就油然而生了,她看着台上的母亲表演时,总会两眼放光。她羡慕台上放着光彩的母亲,母亲的歌喉总能艳压全场,美丽的妆容也是艳压群芳,对她来说母亲就是她练功的支柱,是精神力量的源泉。每每看到母亲光彩照人,她也会更加努力的练功,渴望有朝一日能够站在舞台上熠熠生辉,并与母亲共同表演。
兰花的父亲是戏班子里的头儿,在他父亲还小的时候,他的爷爷就已经带着江儿班在北平闯荡了。父亲听兰花爷爷说,苏州一带唱昆曲的戏班子太多了,钱不好挣,要想混口饭吃,只能出来闯荡闯荡,来回折腾,最后就选择在北平这一代巡演了。
兰花练习累了的时候,总是喜欢坐在梨木板凳上,上手托腮,红扑扑的小脸蛋再加上有些婴儿肥的脸颊,显得格外可爱,她喜欢听父亲讲述家里从前的故事。
兰花爷爷那辈那时候经费有限,只能在城边租了个院子当落脚的地方,自己搭戏台,招顾客,那时候本地人对外地来的生人很是排斥,他们常常走街串巷宣传几天,几场演出下来才能拿出吃饱一顿饭的钱。
江儿班的人基本功都很扎实,当地人一听他们的唱法,感觉很是舒服,慢慢地就开始接受了他们的戏班子。那些达官贵人,听这昆曲的调调到很是符合他们高雅的品味,不管是喜事还是打趣,常常把他们请到家中,供他们享乐。他们班子一场下来也是不少挣,比在外面巡演来钱快,挣得还多,有时唱得好,那金瓜子、银瓜子哗啦哗啦的响,一直响到剧唱完,才肯罢休。
那时候她爷爷也算是当地比较有名的角,曾被一个士大夫看上,就把咱们的江儿班养在家中,那时候兰花的父亲衣食无忧 ,在府邸里长大,也算过上了“富家公子”的生活。兰花父亲还强调这还不是唱戏最吃香的时候。说她爷爷年轻那时候才是昆剧最繁盛的时期,那时候是明末,昆剧在苏州可谓是红遍大江南北啊,草台上 江南水乡的楼船上,在哪里搭戏台子就在哪里唱,哪里就是人山人海,水泄不通的样子。那万余人齐声呐喊的盛况也就只有她爷爷那辈人见过了。那一口细腻婉转的“水磨腔”也正是吸引兰花的爷爷拜师的原因。那时候的祖师爷也没有太多规矩,既然想学就教,他想把这一辈的所学发扬光大,传承衣钵就是他们那辈人毕生想做的事情。
兰花爷爷学艺的时候没有那么难,只是想学到真本事,算是个难事。他刚开始只能做个打杂的,这是规矩,可如果这个规矩守不好,那你永远都只会是打杂的。祖师爷会悄悄躲在角落里,看你打扫卫生时本不本分,要是连做这点小事都没有耐性的话,那唱戏这么苦的差事儿还是尽早算了吧,哪来的回哪去吧!也会看你灵不灵巧,咱唱剧的身子灵,眼有神,容貌俊,这几点也很重要,但最重要的还是本分刻苦,如果你做不到这一点,那拥有再多天赋的人,也终会被刻苦的人掩埋,从而只能做个打杂的,在后台默默无闻。
兰花爷爷那时候有大半的技巧都是靠偷学的,在祖师爷没收徒弟的之前,什么技巧都不会教你,要是想学,只能靠自己琢磨钻研,偷学台上唱戏的技巧,每一步,每一个动作,每一个音调、口型、神态、眼神都需要反复观看推敲和练习。
兰花爷爷光是学艺就学了十余年,练习多年的苦功这才为他挣取来一个上台的机会,这可真是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啊!第一次登台的他唱的曲是《牡丹亭》,这可是一首名曲啊,可见班子的人对他的信任,如果曲子演砸,班子的名声也会坏掉啊,他扮演里面的书生柳梦梅,可为是让台下之人动情最深的人,足以看出台下的他对这个角色反复推敲了多少遍,才能引得台下众人随之共唱,与台下观众久久共鸣,也正是这唱戏,让兰花的爷爷红了起来,台下的奶奶也被兰花爷爷所唱戏剧里故事所打动,受到剧里的感染,她自己也萌生了如杜丽娘那样对爱的大胆追求,那个年代的女子允许看戏已经是莫大的奢望,怎能允许在这封建的社会里,萌生出自由恋爱的幻想。
当时兰花的爷爷虽长相俊丽,骨子纤弱,但心高气傲,想着既然自己已经这么红了,为何不组建自己的戏班子,一番招兵买马,就形成了现在江儿班的雏形,那时候还没有具体命名。想法固然不错,但好事多磨啊,想法与现实永远是相反的,以为组建自己的戏班子就可以打出一片自己的天下了,这也未免有些太天真了,人们看角儿是一方面,看底蕴传承又是一方面,一个连祖师爷都不要,另起山头的人,他组的戏班子,在观众看来和他人一样也好不到哪去。一个班子十几张嘴等着吃饭,虽然都是当地人,没有戏可以回家务农,不至于饿死,但在那时的创始人看来,这可是天大的失败。
随着班子的名气越来越小,已经开始面临解散的风险。没有人脉,钱财一切都只是空谈,就在这时,兰花的奶奶,一个十八岁的大小姐走进了他的视野,在当时看来,这可是一个大龄剩女,在当时十四岁就可以出嫁,如果出嫁太晚,就会引起不必要的非议。但当时的这个“大龄剩女”却有着十分超前的想法,在她看来多大结婚是他的自由,再加上她爹就她一个掌上明珠,也就由着她的性子,没太管她。可这也给这位大小姐造成了,极度叛逆的思想。她把这位他所心爱的男人的剧团引到了她的家中 ,这是她打听了好久才发现的,这个男人消失了一段时间竟是为了自己建班子。这也使她感到开心,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请他到家里为她开专场了。
细心的女人发现他所爱的男人过得很是不如意,虽然每日都可以唱戏,但他却并不感到快乐,她以为是他原本就不喜欢唱戏,这只是他谋生的手段罢了,一来二去才了解到,原来这个男人心比天高,他想要的是更广阔的世界,是名利双收的机会。
这是这个女人给不了的,她家里虽然很有钱,但钱和人脉都是属于她父亲的,她一个女儿家,父亲也不太喜欢她参与官商之间的事情。这使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但这依然阻止不了这样一个女孩热切的心,她把她的珠宝首饰全部都当掉了,只留下一个母亲留给她的翡翠手镯,这个镯子是她母亲为她出嫁时准备的,可却因为她的到来,让这位伟大的母亲死在了产下她的那时。这个玉镯包含着她对母亲的无限依恋,可却未曾记住母亲的模样,这是她今生的遗憾,也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因此她不想再留有遗憾,所以她选择了帮助这个一无所有的戏子。这位戏子竟接受了这位大小姐的帮助,但这位大小姐可是有要求的,就是把戏班子改成她的名字,以江儿为名,还要求让他上门提亲。这样一位文雅的男子,听到一个女子这样主动的要求未免有些吃惊。男子和女子交谈了一会。门不当,户不对一直挂在嘴边,当时的戏子再出名,也终究是个卖唱的,人们对他们的地位,一直很是看不起,而这样一位活泼开朗,气质高贵的女人竟看上了他这样一位戏子,实在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这让男子也未免有些受宠若惊,实在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女子回到家中等待着这位戏子上门提亲,她也在旁敲侧击询问着她父亲的意见,她略显俏皮地笑着对父亲说:“爹,你说我都这么大了都没嫁出去,要是来个唱戏的来上门提亲,您准不?”她爹一脸惆怅,无奈的说:“准,怎么不准,就是有个爬虫来娶你,只要是个公的,这门婚事我就准了。”她爹一脸嫌弃的摆了摆手让他的女儿不要再来打扰他算账,他讨厌听到这一类的问题。
兰花她爷也不知听了班子里谁的撺掇,竟真的摆着五花大轿来江府提亲了,离江府还有半里地就被江府的家丁拦住了,江老爷受不了自己女儿还没办婚事,别人就在家门口经过,吹锣打鼓的打击自己,所以早就下令禁止所有花架经过家门口,一律都得绕道。可这次不一样,这次的花轿是来接自己的女儿的,这可把江府的家丁难住了,没听说小姐要出嫁啊,可这如果真的出嫁还怕耽误了良辰,老爷怪罪,但如果是框他们,就是想在门前走抄近路这可就坏菜了,这可是触了老爷逆鳞啊。一番思考下来,还是把他们扣留在了半里地外的路上,不敢再让他们前进,一个人回去通报看看情况,半路跑回去那个人也在嘀咕,这如果是小姐出嫁了,府里早就张灯结彩挂满红绸缎了。
正在给老爷通报的家丁正和老爷说这话,路过的江儿正巧就听见了,其中对话的关键部分,兴高采烈的以为爹会同意,可没想到她爹竟大发雷霆,摔碎了手里拿着的汝瓷茶杯,迸溅的碎片划破了家丁的脸,家丁害怕得直哆嗦,这恐怕是老爷发过最严重的一次气了,嘣得最远的陶瓷渣子早就飞出门外。这也下了江儿一大跳,她也看出了父亲的不悦。他父亲大喊着:“也不看看撒泡尿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老子的千金也是他们能想的,她就是一辈子不嫁,也不可能便宜这帮狗东西,给老子拿家货事儿,去给那帮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孙子点教训。”小姐听到一向随和富态的父亲竟然破口大骂,也是花容失色,急忙跑出门外想去报信。花坛跟的鞋,跑起来可不是那么容易的,她把鞋脱了丢在一边,一步步跑到花轿那里,一向娇生惯养长大的大小姐,哪里受过这种罪,双脚都磨出了血泡,脚趾头与指甲盖都有些许分离,仔细一看还能看到些许血丝与白浆交错在一起,被阳光一反,还发出丝丝的光亮。
兰花爷爷被她奶奶的真情所打动,心里暗暗发誓,这女子若娶为妻则此生已无遗憾。大小姐坐上轿子,大家不在敲锣打鼓,而是迅速的往江儿班的原址赶。当江老爷去到那里的时候什么也没有了,只留下一堆杂乱无章的脚印。他显然认为是家丁把他框了,回家的路上发现了一只和女儿花鞋相似的鞋子,和去的路上一样,依然没有在意这只鞋子,只想回家给这位胆大的家丁上板子。江老爷回到家中发现自己的宝贝女儿没在家,以为是又去瞎逛便没在意,已经到了酉时,还没回家,这可吓坏了江老爷,派出府里全部的人出去找,却没想到小姐会在一个极其不起眼的小院子里。在江老爷急得热火朝天的时候,一边的江大小姐却丝毫没有察觉,一直沉浸在爱情的海洋里无法自拔,哪怕脚底板血肉模糊,她在那时也感觉不到丝毫的痛,觉得这是爱情的感觉。她看着他心爱的男人为她上药,这俊俏的脸庞让她迷恋。
也许这位大小姐就是男人的福星,一直默默无闻的戏班子竟开始好了起来,名声也开始慢慢变得响亮,可这个戏班子的名字太刺耳了,尖锐到刺破了江老爷的耳膜,沉浸在失去女儿痛苦中的江老爷,听到下人们在谈论“江儿班”这个昆剧班子,“说的也巧,竟然敢以小姐的名字取名,他们这戏班子八成也是要解散了。”下人们在杂七杂八的讨论着,江老爷当时听到这个消息,瞬间暴跳如雷,曾经的江老爷是那样的和蔼可亲,不论面对什么样的人,一副笑脸永远是挂在脸上的,当地的商人暗地里总是叫他笑面虎,下人也是知道老爷虽然生意手段毒辣,但对人还是很好的,可现在因为女儿的事儿,整个人都变了。
江老爷带着家丁前去闹事,闹到后台正巧看到了腻歪着的女儿和一个戏子纠缠在一起,气得他火气攻心,嘴角抽搐,眼前一黑昏倒在地。这可给他女儿吓坏了,对她父亲的来到又惊又恐,她爹竟然还倒在地上这更使她感到害怕,她虽叛逆,但也心疼他的父亲。她和她的丈夫把她爹送到了府邸,嘱托二娘一定要照顾好她爹。她知道如果江老爷醒来,第一件事一定是把她抓回来,再把她丈夫不是打死就是打残,对她来说要是选择起来,这对谁都太残忍了,但她实在是太爱她的相公了,只好舍弃了父亲,与相公去往他乡。她的相公也劝过她,她相公本就是个孤儿,虽对父母没有感情,但很是向往父母给他的爱,他不想拆散这俩父女的感情,但已经踏上离乡之路,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二人带着戏班子兜兜转转,一路辛苦,又赶上了改朝换代的乱世,实在是不好生存。但有主见的女人,带领她的丈夫来到了北平王都,班子赶路到达那里的时候,一切纷争都已经结束,但这一路虽有些收入,但实在太少,养活着十几口人还是很吃力的,他们一直在消耗自己剩下的积蓄。
本以为被士大夫带到家中,就可以衣食无忧,但中间也是几经波折啊,虽然钱挣得多但地位还是不高,在府里除了唱戏,其余时间根本就不敢抬头。兰花的奶奶怀着他的父亲,肚子也是一天比一天大,就在她爷爷上台演出的那一天,她的奶奶要生了,但由于她奶奶每天都被好吃好喝的伺候着,肚子里的孩子过于肥大,根本生不出来,稳婆也急坏了,但都只是干着急,兰花奶奶大出血,眼看着孩子和娘一个都活不下来了,兰花奶奶求稳婆用剪子豁开她的肚皮,把里面的孩子取出来,这可是稳婆这么多年来遇到的第一个要求,也是最不愿听到的要求。为了孩子,稳婆只能照做,一把剪刀在大小姐的肚皮上乱划,横一剪,竖一剪,肚皮已经被剪的血肉模糊了,直到把孩子拿出来,“哭了,孩子有哭声了,太好了,孩子活过来了。”稳婆激动的大叫着,她想把孩子拿给他的母亲看,可那时的母亲,早已在喊出那个请求的时候,就悄然无声地离开了人世,她是个伟大的母亲。
当兰花爷爷回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虽然看到了像他娘子一样可爱的儿子,但当他看到自己的娘子倒在血泊之中,地上的铜盆里接满了鲜血,他哭了,哭得那样的悲伤,儿子的诞生喜悦早已被爱人的离世所掩埋,他脱下戏服,包在了自己娘子的身上,他不想别人再看到自己娘子的这幅模样,他娘子自己也一定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那时的容颜。雪白锦缎的戏服被鲜血染红了大半,还时常滴答下来几滴血水。他把她的妻子埋在了他们刚来北平时租的院子里了,她生前说过,“等有钱了一定要买个这样的院子,虽然不大,但花花绿绿的真好看,尤其是那棵柳树,我最喜欢了,也说不上来怎么喜欢,就是感觉有灵气。”她的男人早就偷偷记下了她说的话,等着攒够钱就买一个,现在钱已经攒够了,可是她却看不见了。男人把院子买了下来,把他的娘子埋在了柳树旁的大地里,愿清风拂过她的发梢,柳叶为她画上弯眉。
男人一直悉心照顾着,他们两个的爱情结晶。儿子也很争气小小年纪就展示出了唱戏天赋,但和他父亲不同,虎背蜂腰更适合武生的角儿,小小年纪就登台表演,也是赢得了台下观众的喜爱。
可谁知好景不长在啊,皇帝下令,不在允许官员在家里养戏子,为了抵制这种不良风气,士大夫也是以身作则,在皇帝刚说出这种话,还没下达命令的时候,他已早早把江儿班辞退回家。
兰花的爷爷可经受不了这种打击,他本就只是个唱戏的,没有太多城府,主见也没有多少,主心骨早已离世,他也只是苦苦支撑,现在戏台子都已经没了,他也撑不下去了,病倒在床,常常呆呆地坐在他娘子的坟头,看着柳树枝干随风摇曳,自己擦擦墓碑,眼泪时常止不住地往下流。最后自己终究还是走不出那道坎,永远地留在了他娘子的身边。
兰花的父亲只好早早扛起大旗,接下了江儿班的担子。那时候“花部”已经开始蠢蠢欲动,京剧,河北梆子等,都开始慢慢登上了台面。百姓更喜欢贴近生活,朴质真淳,撼人心魄的民间小戏,相对而言行腔优美的,以缠绵婉转,柔漫悠远见长的昆剧就显得乏力无比。民间小戏更加的短小精简,通俗易懂,昆曲常常是完整的一台戏,有开始,有高潮,有抒情,有结尾,总是能把人物与故事刻画的淋漓尽致,情节丰富更加感人。但百姓却常常不买账。
她父亲也因此改良了传统的戏曲,诞生出了一种名为折子戏的产物,折子戏是把整段曲子里观众最爱听的一段取出来,让整段戏曲时间更短,也更好听,但却少了一些韵味,对观众来说却无伤大雅,反而很受欢迎。这也使昆曲搬回了一城。
他的父亲收养了一个孤儿,是个男孩,比兰花小几岁,男孩是被扔在城边的弃婴,刚出生没几天,就被扔在城边,这么小的孩子要不是兰花父亲外出时发现,恐怕早就饿死了,兰花母亲一勺一勺给他嘴里送羊奶,才使他不至于饿死,慢慢焕发了生机。
他和兰花形影不离,如亲姐弟一般要好,兰花时常叫他的乳名“蕊”,这是兰花给他起的,兰花说:“既然我叫花,那他就是花蕊,我要时刻保护着他,不让他受到伤害。”这一叫就是十几年。蕊脑子灵光,身体灵活,他养父想让他学武生,可他却要学丑角儿,他认为,如果把这个角色练好了,也能名满天下,他十六岁第一次登台,这次登台表演,也使观众认识了这个丑角儿奇才,一出场就感觉气质非凡,他是个武丑,虽不像武生那样拥有华美的动作,但憨态可掬,每个动作,每个表情都能使人发笑也正是丑角儿的魅力所在啊!躺享受着没人的欢乐,喜欢这种给人带来快乐的感觉。一个翻跟头都可以被他展示得淋漓尽致,在红木方桌上,先是开口的唱功就让人感到不错,一听就知道底子扎实,基本功好,接着就得来几个武丑的动作了,头顶茶碗,站在桌上,面朝观众,再是摆出几个做笑的动作和表情,瞥一眼头顶的茶碗,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一米多高的红木桌子上一跃而下,本可以做成一个完美的前空翻,但由于职业的要求,脸上有粉墨的时候,你就不再是你了,而是昆曲里的角儿,一个活灵活现的角儿。他在空中旋转飞舞了一圈,狠狠地趴在了地上,头顶的茶碗飞的高高的,观众本以为茶碗会摔碎或是盖身托分离,却不成想,那茶碗稳稳地落在了蕊的脚尖,这可乐坏了观众,台下一阵欢闹,有几个有钱的主还扔上来几吊子铜板在蕊的脸庞,还有些碎银子都扔到了他的头上,他是个爱财的主,就算用钱砸死他,他也会很乐意的接受,这让他的表演更加起劲,一场下来不仅挣得不少,还换来了一阵名声,把原来班子里的老师哥比了下去,这可让人家对他很是嫉妒啊!
兰花在这几年的成长里,也开始慢慢褪去了脸上的稚嫩和眼中的青涩,圆圆的脸胖也正是青衣的绝配,一双大眼睛活灵活现,仿佛一双眼睛,就可以展示千般动作,诉说一段佳话。美丽的歌喉也让她成为不逊色于她母亲的优秀戏子,深得她母亲的真传,一但开嗓就可以艳压群芳,使别的唱者都黯然失色,仿佛大地的舞台上就只有她一人在演唱表演,天上日光也只打在她的身上,她就如同上帝选中的孩子,让别人都以她为中心,她就是世界的主角,人间的名角。
这种台上演戏台下练功的平淡日子一直持续着。可不知有一天到底怎么了,全场沸腾大叫,不是欢呼雀跃,而是惊恐与悲叹。兰花的母亲掉下了高台,脑部嗑上了桌角,当场离开了人世,观众不免为之感到叹息,如此名角竟会发生这种事情,真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啊。兰花的父亲也在那场戏上,他看到兰花母亲掉下去的时候,想努力地抓住她的衣角,可早已经为时已晚了,他趴在台边双手扣着台布,一声嘶吼让这个本就强硬的男人,道出了无尽的心酸与不甘,他不敢相信一个正值年华正茂时刻的生命,会在他的眼前悄悄地溜走,他却没有一点办法,他如此的伤心连话都说不出来了,眼神迷离,双手无力,只听见心的哭泣,他早已不会再流泪,他发过誓,在他接手江儿班的那一天,他说过他永远都不会再因为懦弱而流泪了,可是他食言了,道也不算食言,这是伤心的泪水,他的泪珠顺着脸颊滑落,滴在了他所爱的女人的额头眉心,他控制不住眼泪的流淌,他早已忘了当时的誓言,他那一刻有想过和她一起走,但他如此可爱的女儿还只是豆蔻年华,他心软了,放弃了那个自认为很好在外人看来如此可笑的想法。人的生命有时候就是如此的脆弱,如薄冰一般一碰就碎,思想也如水汽一般一吹就散,但又会重聚,带来新生,源源不断也终会干枯。
他跳下戏台,走到自己娘子的身边,周围的观众反没有散去而是越聚越多,他撕掉了戏袍上的一块锦缎,铺在了她的头上,抱着她离开了闹市。等兰花和蕊赶到时只剩下桌角的残血,地上掺杂着血水的脚印和父亲抱着母亲悲痛离去的背影。
一向文雅高贵的兰花在那一刻,早已将礼节教养抛之于脑后,只想跑着追过去看一看自己的母亲到底怎么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来到她爹的身边看着母亲脸上盖着的黄色锦缎,这是父亲陪母亲唱《长生殿》的专用戏袍。长生殿啊,长生殿,明明叫长生,为何不能让我们长生啊,兰花心里厌恶极了这个本子,这是她第一次如此厌恶昆曲。她握着母亲的手,不断地在母亲耳边呻吟,她渴望得到母亲的回应,但已然是不可能的了,母亲的手还留有余温,这是她最后一次感受母亲的温暖了,她回想着曾经她与母亲的种种事情,对她好的,对她坏的,无论如何那时候的母亲还是活生生的人,不是这具慢慢变凉的躯体。
兰花的父亲把母亲带到了后院,那时已是仲夏,花苞已经开始绽放,绿叶也在尽力衬托着花蕊,父亲把母亲放在了太阳花丛中,这些花都是兰花母亲养的,先开始只有一花盆那么多,后来半个院子都开满了太阳花。她也想过种一些更加好看的花,但对这些花已经有了感情,不再忍心转移感情到别的花身上,他们就如同她的孩子一般,时刻陪在她的身边。当她的身体接触到那些美丽的花朵时,哀鸣,无尽的哀鸣想起了,唦唦唦,花朵从中躁动不安,他们感受到了,他们的母亲离开了人世,他们也在哭泣着,这是属于他们的悲伤。
兰花母亲的尸体被火化后,放在了一个汝瓷罐子里,这个罐子是几年前掏的,那时候她只是喜欢汝瓷开片儿的声音和颜色花痕,但没有想到这个罐子是自己最后的归宿,汝瓷开片需千年,她需沉寂数万年。
兰花的父亲自责过,他怨恨着自己,那时候兰花母亲说身体不知什么时候起,突然变得有些僵硬不协调,他也没有太当回事儿,说可能是最近太累了,等下台给她揉揉就好了。可还没等下台,就走了。
兰花父亲的嗓子也因为这件事嘶哑不堪,换了好几副药也没见好转,只能就此作罢,不得不放弃了自己的演艺生涯。他开始转为幕后,教兰花如何管理班子,他认为谁说女孩子就不能管戏班子,她奶奶那时候还当家呢!
兰花虽生得高雅美丽,但性子刚强。既然要干就干最好的,她虚心接受父亲的教导,时常学着父亲的动作,但班子里这些人却不服她的管教,兰花虽然已经是江青班的台柱子,有时他们头儿的女儿,但对他们来说女娃子始终拿不上台面。
兰花父亲觉得兰花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也是时候当个甩手掌柜离开江儿班了,他要去哪?他是要去寻找她妻子的灵魂,他要像《长生殿》里的唐明皇去寻找杨贵妃那样,去寻找兰花母亲的魂魄,他想感动上天,乞求织女星再让他与他心爱的女人见一面吧,哪怕她以化为蝴蝶不再留有人形。他要走遍祖国的山河,只为遇见那个让他曾坠入爱河的女人。兰花父亲拿着自己的一半积蓄,消失在了众人的视野里。
命运总是那么喜欢和人开玩笑啊,一个对它来说一笑而过的事情,但总是会让无数人因此而撕心裂肺。有人说它未曾感受过风雪,永远只是个顽皮的熊孩子,但也有人说它是个早已经历过世态炎凉,看透了人心冷暖的世纪老人,它不会再因世间万物而感慨万千,只会冷淡一瞥,不留一丝情面。
兰花在蕊的帮扶下,维持着江儿班的基本运转,但京剧的兴起让昆剧的存亡面临着巨大的压力,这一切都给这个二十几岁的女人试压着无形的压力,她给自己的肩上扛起了兴亡的担子,她太看重这个戏班子了,她不想几代人的心血葬送在他的手里。观众越来越少,人们都听腻了昆曲的调调,它终究还是适合达官贵人,对平常百姓来说,京剧的调调更加适合他们,京剧的兴起,让北平刮起了一阵狂潮,人们开始追捧京剧的名角,对昆剧总是那样视而不见,爱答不理。昆曲的高调也使它不屑于与世俗为伍,但清高会使它走向灭亡,与人间脱轨。
江儿班的人看到大势已去,开始纷纷转行去唱京剧,江儿班从三十几人一下子转变为十二个人,里面大都是爷爷那辈的,他们已经没有精力去再转行,作为老艺术家的他们,把毕生的心血都献给了昆剧,他们也是兰花父亲留给她的财产,他们曾渴望超过那些前辈,但经典永远不会褪色,他们这一辈人的平庸,也只能使他们碌碌无为一辈子,无法创作出超越前辈的作品。他们唱功尤在,但底气早已不足,只能教教后辈,无法再登台唱戏。现在的他们只能靠江儿班养老,但现在的江儿班只能靠父亲留下的一半家产勉强度日,随时都会破产,不再兴盛,不再团结,随时都面临着分崩瓦解的灾难。
蕊不忍心看兰花如此憔悴,想替她分担大部分,但被倔强的兰花拒绝了,一向要强的兰花不允许父亲留给自己的产业被外人染指,她虽当蕊是亲人但血脉终究是无法逾越的鸿沟。蕊深爱着她,但这种爱终究无法表达,他知道兰花永远不会接受一个比自己小的男人,哪怕小一点点年龄都不行。她这一辈子已经做好终生不嫁的准备了,面对昆曲的衰亡,她无心再谈儿女情长。蕊为了帮兰花分担压力,自己偷偷去到京剧班里卖唱,他想用钱来抚平兰花的创伤。可当兰花看到这笔钱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蕊放弃了昆曲,选择了京剧,兰花也理解这是人知长情啊,趋避祸事是人的本能。兰花没有要这笔钱,对她来说钱财并不太重要,如果没有班子里这帮人,她可能不会去赚一分钱财,她认为这东西是肮脏不堪的,但有时它却比良药还管用。
蕊最后还是离开了江儿班,他带着班子里的其他人一起走的,不要说他心狠,这是兰花的请求,她不希望这些人跟着她挨冷受饿,她是个明事理的人。蕊也一定会答应她的请求,哪怕上刀山下火海,只要是兰花嘴里说出来的话,他都照做,他的爱是无形的也是无声的。
蕊时常回来看望兰花,看她过得好不好,缺什么,要用什么,他都会给兰花买来,但兰花却从没有用过他给的东西。每次他来的时候他都会在台上看见兰花在唱曲儿,不管台下有几个人,兰花每天的工作就是在台上唱戏,她只会唱戏,也只爱唱戏。蕊劝过她离开这里,和他走,她这样好的天赋不能在这里受委屈,但无论怎么劝都是无功而返。兰花的态度很坚决,她永远都不会离开这个地方,如果她离开了这里,那江儿班就真的散了,祖业也就毁在了她的手上。
蕊送给过兰花一件戏服,这是京剧的一套刀马旦戏服,他想让她看看京剧已经发展到了什么地步,再看看昆剧,又已经沦落到了什么地步。这件衣服兰花从没有穿过,只是挂在衣间里,有时空闲会去摆弄摆弄衣间里的戏服,但这件戏服却不曾见她碰过几次。
一个大雪纷飞的早上,鹅毛般的大雪沉重的拍在地上和兰花的脸上。她笑得很开心,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她穿着一身青衣戏服,显然是要在这天气里唱戏,脸上粉墨不是那么美,脸庞还有两抹黑,显然是要唱《风筝误》可一个人的卖唱终究是凄冷无比的,就如这天气一般。她身边摆着一个被木头撑起来的刀马旦戏服,这是蕊送给她的那件,火红的蟒袍上面绣着各种花纹,背后四面锦缎大旗气场全开,地上摆着一个翎子,那两根羽毛都可以直到腰间,边上扔着一根缠着红绳子的单枪。
一声开嗓,水磨腔的细腻柔和,尽收耳底,闭上眼,仿佛你就是丢了风筝的那个书生,看着风筝上的合诗久久不能忘怀,如同亲身经历着这场巧合不断的戏剧或说是喜剧。兰花的每个动作都是那样的高雅,气质这种东西对她来说永远是与生俱来。虽是青衣,却自己唱完了整首戏曲。余音回荡,久久不能停息。她拿起地上的单枪,唱着一段不属于昆曲调子的词,时而挥舞单枪,时而在戏台来回游走,嗓音清脆略有刺耳的感觉,但又不乏格调韵律美,这段清唱也使雪中沉寂的生灵,侧耳倾听,风雪交加,唱音缠绵。
单枪向上一抛,高过头顶,回旋翻舞,双手接过,银枪朝内,用力刺去,贯穿胸膛。鲜血瞬间把地上的白雪染的火红,兰花跪在地上,长枪支着地面,整个人都被架起,鲜血把她周围的白雪都融化不存了,画出一个红色的圈,圈里只有她和那件戏服。她身上的衣服更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蓝色的戏服被染得又红又紫无法入目,远看湿哒哒发黑的感觉看着让人发麻,旁边刀马旦的那件戏服却没有改变它本来的颜色。
兰花禁闭双眼,在流着泪,在啼哭,她在不干,但她什么也做不了。
天上的大雪掩盖住了血痕,一切都不见了踪迹。只剩下那具躯壳和无处安放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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