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影
皮影戏恐怕是那个时候最让人离不开眼球的玩意儿了。
人们在闲暇之时,必定会去天德皮影馆挑上雅座,就着一壶酒水,一盘花生米欣赏世纪串谈。
灯影交汇之间,浓浓的北京腔会弥散在茶客的谈笑声中。“我想那宝黛爱情怕也是没准儿喽”……
在幕间,老师傅云叔正在仔细地用钢针把他最爱的孙悟空画稿的各个躯体部件的轮廓和设计图案纹样分别拷贝、描绘在皮面上。这是云叔最谨慎、最认真的一道工序了。而后,云叔会把一旁放置的梨木板拿来进行刻制。
叫好声起。云叔心里知道,这场皮影戏是又出彩了一回了。
“要说林冲棒打洪教头,应该是咱不得不提的一段了。那来人挺着胸脯,歪戴头巾,林冲寻思……”声音清亮有力,引人入胜,那就是十五岁的阿龙了。每次,云叔都会让阿龙上台表演,锻炼他自己的胆量,也好今后把这老传统的技艺给代代传承下去。
云叔微微地笑着,些许细碎的阳光在他的脸上跳动着,好似要潜泳一般。他轻轻地把孙悟空那张画稿捧在手心,端详着。其实,云叔的视力早就不足以看清东西了,但是孙悟空的形象却在他脑中生根似的存在着:两弯稚尾翘于头上,红面晕着黄光,用浪线条勾勒出齐天大圣灵动活泼的身影,祥云鞋踏足,金箍棒执握着,好不威武。
阿龙的脚步靠近了。他恭恭敬敬地向云叔鞠了一躬,而后又给云叔捶背,极现关爱之态。阿龙面容洋溢着无比的激动与兴奋,他有些无与伦比地向云叔描绘战绩。
“师傅,我们今天一共赚到能够买好几包九五至尊香烟的钱哪!”
云叔眉头有些微蹙。他朝阿龙笑了笑,又摇了摇头,把孙悟空的画稿锁到了木楠箱子之内。阿龙内心有些诧异,但是他也没多想,帮着师傅把木楠箱子收到了一个妥善的位置。
日子也在天德皮影馆门前络绎不绝的人潮中逐渐褪去了它原先的纯真,变得有些铜臭气息,有些粗糙。
入秋,瑟瑟凉风,寒意侵身。往昔开得透亮的菊花也日渐凋敝,有些意料之中,又有些意料之外。后院里,有许多碎落的残花瓣摊在地上,夹杂着一层厚厚的灰尘。这些黄色的细针也是根根扎进了云叔心里。
相较之前,云叔确实是瘦了不少,可能先前还只是黛色堆砌起来的头发,而现今却已是完全雪白。除此之外,云叔也只能拄着那铜色的拐杖在后院里听着街道上飘来的阵阵歌曲声。那声音有些慵懒与迷幻,听得让人有些发醉。
“喝完了这杯,请进点小菜,人生能得几回醉,不欢更何待。”
云叔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忽然想到了什么,向院内喊着阿龙。直到三遍叫喊声过去之后,云叔见无人应答,摇了摇头,流下两行清泪。
而此时的街道上多的是百乐门舞厅。人们都很少来光顾天德皮影馆了。在那时,选择觥筹交错才是选择了智慧。一种会变灵活、聪明人的方式。阿龙也不是一个呆人,他在“新城之光”里欣赏着名伶宋五儿娇媚的神态表演,眼神迷离,就好像他正在抽的第八根九五至尊香烟的烟雾一样,朦胧模糊。
唱罢,宋五儿摇着孔雀羽毛扇,朝阿龙巧笑嫣然。阿龙拉过她柔荑似的小手摸着,在她耳边低声说着什么。宋五儿听过,脸上抹过一丝红晕,将皓齿遮在羽毛扇内,只“咯咯”地笑着。
是夜,星繁夜朗,天德皮影馆匣匾却默然失色。院内只有一老人灰暗的影子静静地等待着时光的流逝和命运的安排。
“看来又没回来啊……”老人抬头看着广瀚的夜空,若有所思,眼神空洞,俨然一座雕像。
阿龙搂着宋五儿的细腰,温柔地询问着她所期盼怎样的生活。五儿有些没好气,把手绢儿往阿龙脑袋上只一抛,背过脸去。
“哎呦,龙哥,还提呢。人家整天也就是个端茶送水的主儿,没啥意思的呢。唱这些曲儿,嗓子倒也乏了啊!”说完,五儿哼了一声,翻了个白眼。不过,她眼珠一转,好像又欢喜起来,朝阿龙嬉笑怒骂:“你不是专门有些什么小玩意儿叫啥皮影嘛,上次我也见过,愣是有趣,哪天也给我瞧瞧呗,人家也没过足瘾呐!”
阿龙只哈哈一笑,便言“这有何难,不过是些哄人的把戏罢了,送你也行!”“真的啊,哎呦,龙哥真好呢!”五儿娇羞一笑,阿龙顺势抱住了她,慢慢地躺了下去……一夜好梦。
阿龙像得了失心疯一样翻箱倒柜,把所有的皮影戏的稿子材料全都放在麻袋中。“唉,真沉,这些老古董!”阿龙朝地上啐了一口,匆匆跑出门外去,卷起大片黄瓣。阿龙有些恼火,朝那些瓣瞪了一眼,心里骂道,这群破东西,我都已经打理了五年了,也该消停点了!
就在他如狂风一样来去匆匆之时,院内的云叔则是瞪着双眼,紧紧抓着那把拐杖,一句话也没说,只有刚毅能从他眼神中发现出来。
阿龙又去幽会五儿。五儿很是满意皮影戏,还留下了那张孙悟空的,说是可劲儿稀罕这热闹玩意儿了。阿龙得意地把嘴上扬。五儿用手指戳了一下阿龙的脑袋,朝他抛了个媚眼……
近来好几日,阿龙都觉得天昏地暗,五儿让他一连吃了好几个闭门羹,他百无聊赖,无所适从,只一根又一根地抽着烟。街上,细雨朦胧,十分冰冷。
“刘处,这可是个稀罕宝儿啊!我可是费了好久才得到的呢。看这绝对能值个好钱。现在不都提倡什么文化收回嘛。喏,这就是了,能值十块大洋吧……”五儿勾着刘处的臂膀,一脸柔弱,似乎能把眼眶挤出水来。刘处把金丝眼镜推了推,用手指挑着五儿的下巴,意味深长地说了句“是啊,小美猴王,九九八十一变呢!”五儿捋了捋额角的头发,向刘所投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
霉运来临,四处碰壁,无法生活下去的阿龙又回到了天德皮影馆。馆内是断垣残瓦。座椅上已经积了很厚的尘埃,手一碰就会变得乌黑。“已二十三年未回了……”阿龙喃喃说着。现今满头蓬发、胡须邋遢的他是怎么也不能从三十八岁再回到十五岁的青春岁月了。他在外地闯荡多年,也明白了许多人情冷暖,懂得了许多世态炎凉。他受过伤,受过骗,挨过打,挨过骂。残酷的现实把他一棒打醒。他内心失落也很失意,更多的是悔恨。
院后有一个土豕是属于师傅的。遗像上的师傅还是那么慈祥、善良,那么包容。可是阿龙知道自己已经太晚了。他在纷繁的世俗里没有清醒执着地坚守自己的底线原则,随波逐流了。淡了,淡了,一切都淡了……阿龙跪在师傅坟前啜泣。
一个乡间农人,路过此地,见到阿龙,只小声地叹息一声:“当年的小孤儿也不回来老师傅喔,老师傅把最宝贵的孙悟空都留给他了,唉,据说是要传下去的,几十年了都……”
恍如,五雷轰顶,一路上,阿龙颠摇着跑回院内。只瞧见那已锈了的拐杖。他一把抓过去,狠命地用拳头捶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