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个人就是千军万马
他，一个人就是千军万马
要杀死一个人，一把刀就够了；要杀死一个对教育充满激情的年轻教师，一位不分青红皂白的家长就够了；要杀死一个人的情怀与梦想，一通怒气冲冲的电话就够了。
“喂，你是秦叶仁吗？”
“您好，您是哪位家长吗？有什么事？”
“你今天为什么打我女儿！”
“您119班家长吗？我今天没有打任何人，您搞错了吧？”
“你个骗子，你打了人还不承认！我女儿是xxx，你凭什么打她，你有素质吗？你是老师吗？”
“哦哦哦，我知道了，我星期一的确把她的手板打了一下，是这样的，她……”
“我管你是哪样！老师凭什么打人？你个畜生，人渣！我告诉你，你打了她我就要折断你的手，我要把你打死！”
“你叫孩子接一下电话，问清当时到底是她的问题还是我的问题？我作为老师教育您孩子，轻轻打一下手板都没有权力，我还能干嘛？更何况的的确确是全班都做好了的事情，你女儿没做好，也伸出了手给我，我也没有真正的重打，仅仅只是象征性地挥了教鞭。因为的确不是大错，只希望大家都能够按要求完成任务，关键是她下课还来办公室笑嘻嘻地认错，一没打伤，二没伤孩子自尊，三又让孩子明白了自己的问题所在，变得越来越上进。如果说，这样都值得让您上纲上线，现在准备来学校打死我，那我不教了？”（我说这几句话的时候，中途多次被家长打断，口口声声说要打死我）
“我管你教不教，你打人我就要把你打死！你不教了正好，换老师也行！我高低来学校打死你！你给我等着！”
“我……”
“滴滴滴滴滴……”
挂电话后，学生发的
这几天湖南大学的一群学生在给我拍一个教育纪录片，拍摄纪录片的目的主要是让90后乡村教师被世界看见，希望乡村孩子能迎来更美好的曙光。一周都很忙碌，明天还要拍外景，所以今天周五也没有回家。傍晚，拍完了最后一个镜头，我虽饥肠辘辘，但是头昏昏沉沉，索性不吃晚饭了，拖着疲惫的身体爬回了寝室。刚刚在寝室坐下，胜男给我打电话：
“叶仁，119班某某家长要你电话号码，说有事找你，你给我一下。”
我心突然一惊，都没有当班主任了，有什么事情找我？这两周的语文课都已经全力以赴地在上了，学生应该对语文学习充满兴趣，中考语文应该不会成为他们考学校的绊脚石，那这家长找语文老师有什么要紧事吗？
尽管很想睡觉了，还是把电话发给了胜男。我把手机放在胸口上，闭着眼睛默默等电话，没过两分钟，手机震动了，我也从两分钟的睡眠中挣扎醒来了。
第一次接119班家长的电话，带着心里的那份虔诚，我面带微笑，语气温和，没想到迎来的却是劈头盖脸的一顿谩骂。家长言辞激烈，就像发了狂的龙卷风般令人无法抵挡，我插不进话。我缄默，无语凝噎，我听明白了：我是畜生、我是垃圾、我是败类，我秦叶仁根本不配做一个人民教师，因为我为了教育他的女儿，冒着丢饭碗的风险象征性地打了她女儿的手板一下。
我没说完，他挂了电话，我躺在椅子上，整颗心一直在往下掉，掉到地板，落到一楼，沉到地底。此刻的我空了，化成了一粒尘埃，卑微得可笑！我放下手机，抬头看到了那面在我寝室挂了三年的蓝色旗子——“为中国而教”，我仔仔细细地盯着旗子看：一双向上的手，脱举起整个地球的下限，两袖清风。标志赫然写着：THACH FUTURE CHINA。盯着，盯着，我眼中的光圈突然不断放大，后面整面旗子都变成了白色，一片苍白，渐渐的我的视线模糊了，手背忽然凉凉的，低头一看，原来是眼泪。
我不争气，太不争气了！我立马擦干眼泪，别过头去，不想看那一面旗子。忽然，一抹殷红，映入眼帘，殷红上头赫然列着的八个黄色大字“师德高尚，爱生如子”刺痛了我的双眼，又是泪如泉涌。
这两面旗子害得我好惨啊！因为这两面旗子，三年多来，我一分一秒不敢松懈，在完成了工作任务之后，都不太敢回寝室躺着。我贫瘠的内心，藏着整个中国教育；我24岁的年龄，佯装成成熟稳重的大家长；我病弱的身体，担起整个龙田教育的希望。我想逃离这间寝室，于是猛地站起身来，一个趔趄，直挺挺地从躺椅摔到了床上，头“砰”地一震，震落了一地的泪珠。我坐起来，头尽力向天上仰着，也许这样眼泪可以流回去。眼泪的确能回流，它流到了鼻腔，从鼻腔就到了气管，接着我喉咙感觉有点淡淡的咸味儿，我用力一咽，它流回了心里，我的心里好苦啊！
我突然想起今天第六节课，我和梦雪、胜男的对话，我说：
“119基础的确一般，这两周小问题层出不穷，但是我能看到全班都有一颗向阳的心，尽管很多事他们不会做，但是他们愿意学，一点点在进步，如此，我就愿意教。梦雪，我知道今天午睡他们因为语文学习来回走动你不开心，但是你也要换一个方向想，他们现在很热爱语文学习，这是好事。今天这事儿主要责任还是在我，我安排不合理，所以他们才午睡不安生，我刚刚第五节课我已经跟他们讲明白了，要提高办事效率，我相信他们会改的，所以你没必要去发大脾气了，这对你身体也不好。当班主任就是比较为孩子操心，不过，孩子总会犯错，这是不断试误的过程，我们作为老师，作为他们的家人，应该想办法帮助他们，让他们下次能够有改变，这就是成长，是吧？”
梦雪和胜男频频点头，我接着说：
“其实，我觉得119班今年中考不会差。为什么呢，他们从开学到现在一点一点在进步，就是说明他们有很大的进步空间。而且119的任课老师全部是在经验丰富的专业初三老师，龙田镇这几年的中考战果，全部是119这群老师打下来的。最关键的是，这个班有三个班主任，原班主任胜男对他们一如既往地关心，梦雪你也是经验丰富的初三班主任，我秦叶仁可是一个班带出了9个一中的班主任，虽然嘴上不说，但是我开学以来一直把自己当成他们的班主任。我想，别的不说，起码语文、英语、政治这三科一定会是他们的强项，我想我们三剑客一定所向披靡，119班有的是希望，我都感觉我渐渐地爱上他们了！”
回味了一下，我不禁发出了一声冷笑，这真的是莫大的讽刺，我从始至终没有摆正自己的身份！我立马拨通了梦雪的电话，告诉她，我的尊严告诉我接下来无法与她并肩奋斗了。我又拨通了胜男的电话，告诉她接下来我可能会要辞去119班语文老师职务，要她和梦雪好好加油。接着，我告诉校长就是一个孩子，一个长不大的孩子，这样没有尊严的老师我做不了了。最后，我给我爸妈拨通了电话：
“爸妈，对不起，我这三年来一直把自己的位置摆错了，我不惜以耗损生命长度为价值，一心只要求自己做最负责、最优秀的人民教师，一直以来都没有把你们给我的生命当成宝贵的东西来对待，这是最大的不孝，我错了。”
我想自己其实还有其他更重要的身份，我应该要是一个孝顺的女儿，我还要是一个温暖妹妹，温柔的小姨，甚至我将来还要成为一个好妻子，好母亲。现在为了学生我差点放弃这一切了，我对学生的事比对父母上心；对学生温暖，对姐姐和姐姐的孩子异常冷漠；我不谈恋爱，不考虑结婚生子，因为担心有了家庭后我不能像这样全身心地投入到教育中去了。我担心这，担心那，可怜父母这三年来为了我操尽了心……
放下手机的那一刻，我心如刀割，正如我今年放弃当初三班主任那样，心碎了一地，这是不舍，也是无奈。因为2017年身体健康地来到龙田中学教书，从2018年体检开始，我的身体频亮红灯，医生反复告诉我要去长沙湘雅做检查。今年中考送考，我体力不支，晕倒三次，实在没办法了，暑假去湘雅做了三天检查。果然，情况很不乐观：右肝上长了5个血管瘤，其中一个有3厘米了，等长到五厘米要动手术；甲状腺长了几十个囊肿，所以现在脖子变得越来越粗了；乳腺居然也有长纤维瘤的趋势……我仔细问了医生，这病怎么得的，医生的解释是：肝是大发火太频繁，甲状腺是上课说话太多，乳腺是生闷气生多了。
医生最后问了一句：“你是老师吧？太拼命的话会把自己的命搭进去哦！”
我脊背发凉，又追问：“医生，这些病怎么治？”
医生笑了笑，答：“没得治，肿瘤疾病只能养，别当班主任了吧！”
本来，我还是未能下定决心，但是我第二次去长沙湘雅看病的路上，出车祸了，我被撞成了脑震荡，脑部血肿，至今肿块还没有消，这一撞，成了我不得不卸任初三班主任的理由。
所以，无奈又无助，我忍痛辞去了初三班主任一职。但是这两周我依然忍不住去关心119，忍不住把自己当成119的班主任。我忍不住去关心郭普林，那天晚上不是我的晚自习，但是我听说郭普林回来又跑了，急得满学校找他。找到他之后，我在原117教室陪他聊了两节课，因为我觉得他也是天使，应该被我温柔以待，看到他就想把他当弟弟！就那天晚上，我耽误了两节课备课时间，因此工作到凌晨一点半才睡下。为了让他们不早恋，我白天开了一天会，到了第三节晚自习，疲惫的我居然不由自主就跟朗诵起了《致橡树》，他们谈爱情观，其实那天晚上我还要备政治课，还要写宁乡市读书分享比赛的稿子，还要准备之后采访的稿子，所以那天晚上我凌晨两点才睡下。为了让119更加有前进的动力，虽是短暂的拍摄，我还是带着他们上了《心智素养课程》，我特意选择《目标与障碍》一课，希望他们能够确定中考目标……这些都是我曾经当班主任做过的，显然，我还是把自己当成了他们的班主任。
但是，就是今天，此时此刻是9月11日，22点整，我依然想辞去119班语文老师一职。我热爱班主任工作，因为身体，我辞去了；我热爱语文教学工作，因为尊严，我想放弃。
一个家长就是千军万马，他一个人能够毁灭龙田所有家长对我的深情。曾经，我真心把家长当成家人，现在我不能，也不敢。
我20岁接手112班，22岁112班毕业了，家长们在群里说：“我们是秦老师在龙田的家人，也是秦老师最强大的娘家团，秦老师结婚一定来喝喜酒！”23岁接手116，116毕业的时候我多了一群迷哥迷姐型家长，出了成绩后家长们在龙田街上疯狂为我打CALL，据街坊反馈，他们走街串巷、奔走相告：
“我们英才116班的秦老师是神呢！一个班抵一个学校，考出了9个一中！语文16个A，32个上高中！”
很快，我就要24岁了，这是我在龙田的第四个年头，119班是我带的第四届学生，按道理说在教学方面我越来越得心应手，上课越来越行云流水，学生越来越享受我的课堂。这两周，我几乎把所有时间都放到了教学准备中，就算是上了3年的语文课，我还是像第一次一样认认真真，虔诚地准备，虽然不当班主任了，我也还是凌晨一点才睡，因为我把所有的精力都转移到了语文教学中。这两周作为119班的语文老师，我问心无愧，可为什么才两周，我就招来这么一顿羞辱？我没有否定自己，只是不断在反思这三年：
“秦叶仁，真的值得吗？”
刚刚，胜男给我发来微信，她说：
“让一个不值得的人影响到自己的心情，影响到对教育的热爱，这有点小傻哦！”
我不由得苦笑了起来，眼泪簌簌地往下坠，回：
“傻，我是傻，我傻了三年了！我把教育当生命，把学生当孩子，把家长当家人就是傻！我真的太傻了！”
停！任何人无需澄清，不要说你们有多挺我，有多爱我，你们有多敬我，因为那位家长，他一个人就是千军万马，已经把曾经那个112、116眼中的秦天使、老秦、秦哥、秦少爷杀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