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吴自豪

    吴自豪是永新龙源口中学的数学老师。

    据说吴自豪老师原名吴士豪，而学生喜欢在作业本的教师栏里写“吴土豪”。吴士豪是什么人，知识分子，清高得很，被叫成土豪（胸无点墨、浅薄无知粗鲁的暴发户称呼），岂不活煞煞受辱么，遂把姓名改成了“吴自豪”。

    于是他的学生又有了这样的对话。

    甲：数学考了多少分？

    乙：15分！

    甲：差生，还喊得那么响亮。

    乙：我是差生吴（我）自豪！

    学生调侃老师的名字，这应该是学校中最常见不过的现象。吴士豪愤而改名“吴自豪”，与其说与学生斗气，不如说是一个知识分子的天真可爱。但天真可爱的知识分子哪里斗得过顽皮学生，只要他们想调侃，他无论改成什么名字都没用。吴老师自豪后来没有再改名字，不知道是明白了这个道理，还是没有再发现学生的戏言了。

    但吴自豪确实有值得自豪的东西。

    传说他写的教案，永新任弼时中学欲出价两千求购。这是三十年前的事。三十年前，两千块钱能做什么呢，能盖半栋房子。

    吴自豪当然没有出卖他的教案。吴自豪是什么人，知识分子，清高得很，卖教案，岂不是满身铜臭。

    这虽然是个传说，没有被证实过，但足以窥见他的教学水平。所以，怎么看，都会觉得他与一般的老师不一样。

    他穿戴异常干净整洁，衣服裤子，面是面里是里，角是角棱是棱，分明得很；扣子绝对不能掉一颗，衬衫一定要扎在裤腰里。据说有一回他穿了条新裤子去上厕所，为了不弄皱裤子，竟然蹲着马步把厕所上完。另一种说法是，他就地把裤子脱了，完后再穿回去。他有一辆永久牌自行车，骑了好些时日，依旧崭新如刚出厂。他骑它去上课，遇上坑坑洼洼的路面是绝对不会骑的---怕磕坏了，得小心翼翼地推。如过烂泥地呢，那是连鞋子都舍不得弄脏的。有人看见过吴老师骑自行车的奇景：当时过一片水洼泥地，吴老师脖子上挂着两只鞋，肩上扛着自行车，一步一步走了很长一段路。

    吴老师自豪，对待他的东西近乎病态的爱护成了龙源口中学茶余饭后的趣谈。但如果把这些与他的教案连在一起看，逻辑就清晰明了了：一个对外物尚且如此珍惜的人，可想而知有多么珍惜自己的精神世界。他不是一个爱钱财的人，他是一个从内到外，都异常珍惜自己的人。他充满喜感，但同样令人尊敬，只是很多人没有看见这一点罢。

    吴自豪讲普通话。在龙源口这所农村中学里，师生除了上课之外，讲普通话简直是个异类。已经是异类的吴自豪讲一口怪异的普通话，又快又薄，像刀片一样，完全不是本地口音。

    他的普通话来自省城南昌。 

    吴自豪从小在南昌读书，后来又在南昌八中工作，很多年以后才回到家乡，鬓毛没衰，乡音早改了。或许他已经忘记了家乡话怎么说；或许在他的骨子里，一直不认同自己是这里的一份子，他灵魂的故乡在遥远的洪都城。所以他与这个到处都是土与泥世界格格不入，他用他南昌味极浓的语调告诉大家，他不属于这里，甚至他的干净整洁都如同省城坚实宽阔的水泥路，明亮的玻璃大楼。而这里，恰恰是他身体的故乡。身体的故乡与灵魂的故乡无法统一在他心里，肉体与灵魂割裂的疼痛有谁看见了。吴自豪老师怪异的行为得不到认同，与他一起工作生活的人，潜意识里也认为他不属于他们这个群体，不属于这个地方。吴老师的孤独有谁看见了。

    吴老师自豪，其喜感的背后，隐藏的其实是一个悲剧。

    但并非就结束了。

    他的悲剧，不仅仅来自故乡认同感的分裂。还来自他原本就不属于这个世俗的世界。据说有一次他在家里煮饭，蒸汽把锅盖顶起来了，他压上一块土砖。一会儿后，锅盖继续跳动，他又压上一块土砖。但锅里的蒸汽哪里压得住，越压力气越大，滚水泡沫不断往外冒，轰隆隆响如雷。

  他大喊：孩子们快跑，锅要爆炸了！

  他连揭锅盖这样的生活经验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