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东风看牡丹——咏牡丹古诗词赏析(下)
独立东风看牡丹——咏牡丹古诗词赏析(下)
独立东风看牡丹——咏牡丹古诗词赏析(下)独立东风看牡丹
——咏牡丹古诗词赏析(下)
王传学
经过数百年文化积淀,在宋人观念中,牡丹渐成首都、中央或中原的象征,宋人牡丹诗词在表达贬谪感的同时,往往与京国之思乃至家国之恨联系起来。
先看吕夷简、范仲淹的两首同题诗:
异香浓艳压群葩,
何事栽培近海涯。
开向东风应有恨,
凭谁移入五侯家。
(吕夷简《西溪看牡丹》)
阳和不择地,海角亦逢春。
忆得上林色,相看如故人。
(范仲淹《西溪见牡丹》)
吕夷简、范仲淹俱为北宋名臣,他们曾先后到海陵(今泰州)西溪盐场任职。前者在此地任职期间曾种过牡丹,并写下了一首《西溪看牡丹》;后者天禧间来此地任职,恰逢牡丹盛开,因而写下《西溪见牡丹》。在这两首诗中,我们可以鲜明感受到诗人对于回京任职的向往。如前诗以质询的口吻问牡丹“何事栽培近海涯”,意谓牡丹不当生长在此处,而应该“移入五侯家”;后者虽然语调比较乐观,认为在这里居然也能见到牡丹,但他所念及的却是“上林色”,流露出对京国的思念和向往。两首诗中,触发诗人京 国之思的正是生长在这僻远小镇上的牡丹。
与吕夷简、范仲淹的这两首诗相比,李纲的《黟歙道中士人献牡丹千叶面有盈尺者为赋此诗》,所流露的贬谪感更强烈更深刻:
平生爱花被花恼,
每见牡丹常绝倒。
自从丧乱减风情,
两年不识花枝好。
迩来谪堕烟雨中,
行色日与春光浓。
今夕何夕见粲者,
颇类寿安千叶红。……
李纲此诗回忆早年玩赏牡丹之狂态,追述自己的贬谪生涯,抒发在贬谪之地见到牡丹时的复杂情感,并用拟人和移情的手法描述牡丹的情态:“嫣然见我如感伤,似诉处此非其乡。”不仅如此,由于李纲之贬与中原沦陷、宋室南渡同步,因此,作品在抒写强烈贬谪感的同时,更抒发了深沉痛楚的今昔盛衰之感、家国沦丧之恨。
靖康之难后,宋室仓皇南渡,广大士人流落江南,而广袤的中原大地则沦入金人之手。在此历史背景之下,流落之悲与家国之恨成为南宋牡丹诗词的重要主题。牡丹主产区在中原,北宋时期,牡丹玩赏活动趋于极盛,中心在洛阳、开封、陈州等地,在人们的心目中,牡丹已成为国都、中央、中原的象征。当南渡士人流落江南乍睹牡丹之时,一种强烈的漂泊异乡的流落之悲涌上心头:
知君流落在天涯,
八节滩头忆旧家。
想对东风开病眼,
几行和泪洛西花。
(周紫芝《王元道剪牡丹见饷二绝》其一)
周紫芝是南渡时期的知名诗人,经历过北宋的繁华,甚至直接参与过当时的牡丹玩赏活动。当他在南渡过程中和安定下来之后再次见到牡丹时,中原的沦陷所导致的宋室的南迁与个人的流落,一下子涌上心头,因而写下了这首蕴含着漂泊之感、流落之恨的沉痛诗句。
宋室南渡之后,中原落入金人之手,北宋王朝曾经的繁荣已成为南柯一梦。对于南宋士人而言,亲身体验壮观的“洛阳花世界”已不可能。然而在日常生活中,他们偏偏会在不经意间与昔日曾令“一城之人皆若狂”的牡丹相逢,这无疑在“梦绕中原块土”的文人士大夫心头掀起巨大波澜。他们追忆往昔繁华,痛惜中原之沦丧,他们想象昔日的名园在异族统治下早已成为一片废墟,美艳的牡丹为荆榛狐兔所代替。由牡丹所激发出来的深重的亡国之痛和黍离之悲,成为这一时期牡丹诗词最重要的主题。
先看陈与义的《牡丹》:
一自胡尘入汉关,
十年伊洛路漫漫。
青墩溪畔龙钟客,
独立东风看牡丹。
陈与义是南渡时期著名诗人。此诗作于绍兴六年(公元1136年),其时距靖康之难已整整十年。自从金人的铁蹄踏破东都汴梁和西京洛阳,诗人漂泊江南,无家可归。 “伊洛”,指河南的伊河、洛水。当时诗人流落在浙江桐乡北的青墩溪畔,十分怀念自己的故乡洛阳。北宋时洛阳盛产牡丹,在家乡时每年都可以看到;如今诗人做了江南的流浪者,当他在青墩溪畔忽逢牡丹之时,滚滚胡尘,十年漂泊,万恨千愁,霎时涌上心头,凝定在独对牡丹的无语凄凉之中。
再看刘克庄的词《昭君怨·牡丹》:
曾看洛阳旧谱,只许姚黄独步。若比广陵花,太亏他。 旧日王侯园圃,今日荆榛狐兔。君莫说中州,怕花愁。
此词咏牡丹,上片写自己曾阅读过欧阳修《洛阳牡丹记》,从中得知北宋洛阳牡丹之盛,而牡丹绝品姚黄,也非扬州芍药所可比并,流露出对北宋洛阳牡丹之盛况的憧憬与追忆。而“旧谱”之“旧”,警醒地告诉人们,繁华早已尘封于历史!于是下片再以一个“旧”字唤起:往日的王侯宅第、“洛阳名园”,如今是何等景况呢? 大概是荆榛满眼、狐兔纵横,一派荒残破败的景象吧! 于是在词的结尾,词人黯然而沉痛地写道:“君莫说中州,怕花愁!”
再如陆游的《赏山园牡丹有感》:
洛阳牡丹面径尺,
鄜畤牡丹高丈馀。
世间尤物有如此,
恨我总角东吴居。
俗人用意苦局促,
目所未见辄谓无。
周汉故都亦岂远,
安得尺棰驱群胡!
这首诗是嘉定二年(公元1209年)春末陆游在山阴时所作。诗人是由赏牡丹花想起了洛阳等地盛产牡丹,而再次表明他决心收复北方失地的政治抱负。
这种深沉痛楚的家国之恨最集中体现在遗民词人蒋捷的《解连环·岳园牡丹》中:
妒花风恶,吹轻阴涨却,乱红池阁。驻媚景,别有仙葩。遍琼甃小台,翠油疏 箔。旧日天香,记曾绕玉奴弦索。自长安路远,腻紫肥黄,但谱东洛。 天津霁虹似昨。听鹃声度月,春又寥寞。散艳魄飞入江南,转湖渺山茫,梦 境难托。万叠花愁,正困倚,勾栏斜角。待携尊、醉歌醉舞,劝花自乐。
“岳园”,或即岳飞孙岳珂金陀坊之岳家园。由于岳园与抗金名将岳飞有一定渊源,牡丹又是象征北宋繁荣昌盛的“洛阳花”,蒋捷在此特殊历史背景下独步岳园,看到满园娇艳绽放的牡丹,安能不睹物心惊,悲从中来,感慨万端!此词首三句言晚春节物,“驻媚景”三句切入本题,谓唯有牡丹花在此群芳凋零之际妖艳地绽放。以下转入咏史。 “旧日天香”两句,遥想当年唐明皇与杨贵妃于沉香亭赏牡丹的盛事,实即对汉唐盛世的无限追念。“自长安路远”,谓唐王朝衰亡之后,西北一带为胡人所侵扰,长安成了遥远的边疆。“腻紫肥黄,但谱东洛”,纪北宋东都牡丹之盛,而着一“但”字,则宋朝只能暂保中原,无力恢复西北边地。“散艳魄,飞入江南”者,中原沦陷,宋室南迁,偏安江南之谓也。“转湖渺山茫,梦境难托”者,江南亦蒙胡尘,昔日繁华旧梦已失却任何依赖,一切已灰飞烟来矣!这首短短百余字的牡丹词,竟浓缩着由盛唐至宋亡五百年间盛衰变幻的惨痛历史!
风行一时的牡丹玩赏确实为唐宋经济文化生活增色不少。不过具有忧患意识和批判精神的诗人们却从中看到了潜藏的危机。白居易的新乐府首先触及到了这一点,其《秦中吟·买花》中写道:“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揭露了奢华赏玩牡丹给平民百姓带来的沉重负担。唐代诗人柳浑在《牡丹》中也感叹“近来无奈牡丹何,数十千钱买一颗”,唐代诗人王叡在《牡丹》中斥责“牡丹妖艳乱人心,一国如狂不惜金”,这些在当时无疑具有积极的批判意义。
这种批判精神也贯穿于宋人牡丹诗词中。赵鼎《买花诗》云:“老觉欢娱少,愁惊岁月频。能消几日醉,又过一年春。陌上枝枝好,钗头种种新。买归持博笑,贡自可怜人。”苏过《次韵伯元咏牡丹二首》其二云:“草木无情解悦人,徒因见少得名新。剪裁罗绮空争似,研合丹青太逼真。尤物端能耗地力,痴儿竟欲费精神。愿回春色归南亩,变作秋成玉粒匀。”他们面对牡丹,所观察到的是社会的不平等,所想到的是生活在最底层缺衣少食的贫苦农民,所担忧的是“尤物端能耗地力”,所期望的则是“愿回春色归南亩,变作秋成玉粒匀”。这种批判精神和悯农情怀是极为可贵的。
在这方面思想、艺术成就均达到高峰的是白居易的《牡丹芳》:
牡丹芳, 牡丹芳,
黄金蕊绽红玉房。
千片赤英霞烂烂,
百枝绛点灯煌煌。
照地初开锦绣段,
当风不结兰麝囊。
仙人琪树白无色,
王母桃花小不香。
宿露轻盈泛紫艳,
朝阳照耀生红光。
红紫十色间深浅,
向背万态随低昂。
映叶多情隐羞面,
卧丛无力含醉妆。
低娇笑容疑掩口,
凝思怨人如断肠。
秾姿贵彩信奇绝,
杂卉乱花无比方。
石竹金钱何细碎,
芙蓉芍药苦寻常。
遂使王公与卿士,
游花冠盖日相望。
庳车软舆贵公主,
香衫细马豪家郎。
卫公宅静闭东院,
西明寺深开北廊。
戏蝶双舞看人久,
残莺一声春日长。
共悉日照芳难驻,
仍张帷幕垂阴凉。
花开花落二十日,
一城之人皆若狂。
三代以还文胜质,
人心重华不重实。
重华直至牡丹芳,
其来有渐非今日。
元和天子忧农桑,
恤下动天天降祥。
去年嘉禾生九穗,
田中寂寞无人至。
今年瑞麦分两岐,
君心独喜无人知。
无人知, 可叹息。
我愿暂求造化力,
减却牡丹妖艳色。
少回卿士爱花心,
同似事君忧稼穑。
此诗的前半部分极尽华美的描写,使全诗的意绪升腾至沸点,营造出了全民赏花爱花的盛大痴狂的场景。诗中融各种艺术手法于一炉,从牡丹的色、香、态入手,描摹了牡丹的色之瑰丽、香之销魂、态之迷人,把牡丹的丰姿神韵尽行托出。笔法细腻,纵横驰骋,酣畅淋漓。而且,在赏花人的选择上,也以上层人士为描写对象,凸显出极尽奢华的辉煌之感,使整个场景在人花交错中相映成趣地呈现出盛世审美习尚极致的豪奢感。
但此诗的题旨却并不在前半部分铺彩摛文的描绘中,而是在后半部分貌似急剧降温、实则炽烈如火、力透纸背的慨叹中。通观全诗,实是以乐景写哀情。情感温度的变化,文辞华丽与质朴的两极,隐性与显性的参差对照,热与冷的奇异错位,为此诗在营造美不胜收的审美空间之外,赋予了针砭时弊的强大力量。尽管自己也深爱牡丹,但诗人情愿“减却牡丹妖艳色”,以期统治者能以百姓疾苦为重,不能只顾自己寻欢作乐,为牡丹挥金如土,却不问稼穑艰难。诗人于繁华盛景之中触探凄凉的深邃思想背后,是一颗忧国忧民、心怀天下的赤子之心。这种欲抑先扬的写法,使得这首诗获得了一唱三叹、百转千回的艺术效果。这首诗也因其华美与厚重并举的独特艺术魅力而广为传诵,深入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