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山上(二)
自打老猴子死后,不知为何,我再也梦不到江湖了。
说来也怪,我白天看惯了洞庭山的猴子,晚上入睡后,梦里梦到的也是猴子。
竹筐里的枯叶不再生长,高山与湖海在褪色,没有刀光剑影,只剩昏暝暮色,偶有刺眼的寒芒在那晦暗的空间里闪过,显得愈发诡秘。我无数次攀过那些险峻的山崖,又在潮湿的灌木从间穿梭,无人指引,可最终我都会来到敬思堂。
堂门前总是坐着一只老猴子。
它在发怔。
继而死了。
此后无论是盛夏还是晚秋,是初春抑或寒冬,那只老猴子始终都在那里等着我。
我便去找了师父。
我想问他,我的江湖去哪了。
我却问他,人活着是不是一件很没意义的事?
师父听了后,那双藏在阴影里的眸子忽地往里缩了缩,他没有回答,半个字也没说,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我也不曾眨一下眼地望着他。
头一次地,我如此仔细地打量着他的面容。那是一张皱纹斑驳的老脸,比我所见过的老猴子们更显老态,似乎头骨上只剩得一张干瘦的皱皮,其间散漫地开了几道缝,才让眼睛和嘴巴得以浅浅地露出来,唯独鼻梁坚挺得像藏了块刚从湖底拾回来的石子,所以那脸颊上还蒙了一层黏腻灰暗的水藻。哦,那不是水藻,是他久未打理过的苍发和稀疏的胡须。
许久后,他那细长的眼睛褪去了所有光芒,又猛地一颤,仿佛刚经历了一阵撕肝裂胆般的痛楚,随之摇摇晃晃倒退了几步。
我慌忙上前想扶住他。
他无力地摇了摇手,幽幽叹了口气,如钟声般苍凉,而后反问我,倘若活着都没有意义,那什么才称得上是有意义呢?
说着,他颤颤巍巍地离开了。
那天过后,我终于不用日复一日待在山门扫落叶了。
师父让我带着扫帚去长老堂前扫。
用他的话来说,这叫换个地方,换种心境。
长老堂其实没有长老,甚至根本没人住在那里。
传闻祖师爷在长老堂设下了千百道机关,仅许掌门指派的内门弟子在里面潜修功法,如我这等寻常外门弟子,自然是没有资格前去一探究竟的。
于是我更孤独了。
绝少有人来长老堂,就连枯叶都不爱落在这儿,四下僻静,有如一座被废弃的荒冷义庄,而我便是守尸人。在这里连猴子都很少见到,偶尔有一两只翻上墙头,也很快溜走了。
我常常像是一只迷途的羔羊,茫然地撑着扫帚,不知该做什么。蜘蛛在紧闭的堂门上安家,蚂蚁在鹅卵石拼就的小道上摸索着,谁也不愿和我攀谈几句。而我一旦想靠近堂门,门缝里便有一股难闻的霉味汹涌钻出,冲进我鼻子里,继而缠上三两炷香的功夫才肯退消。
没人会喜欢这儿,我对自己说,除非是傻子。
然而还真有傻子。
阿居是一个体格娇小,又很威严的人,她冷漠寡言,往来如风,脸上终日覆着一层凝霜。大多数时候,她都是如鬼魅般闪进长老堂,只见得一阵冷风吹过,便看不到人影了。若是让我瞧见她了,正预备打声招呼,然而喉咙才发出声音,她已“嗖”地一下从我身边飘走。我还真没见过她是怎么走路的,仿佛两只脚不曾沾地,那鹅卵石的小路似是成了条溪水,风一吹,倏然将她划远了。其实她也不是常来的,约莫一年会来四五次,每次在长老堂里待上十天半个月,之后又沉默地离开了。
这样一想,她倒也是来得最勤快的。
起初我以为她是个哑巴,直到她开口骂了我一句。
我见她每次来时,一双秀气的小手总是负在身后,人只需走到堂门口,那扇原本紧闭着的木门,居然自个儿喑哑着开了。
瞧得一两回,我心头难免好奇,左右闲得没事,便偷偷摸到门口位置,等了许久却也不见它打开。我又咳了几声,跺了跺脚,还是没有动静。乃至后来我在门前台阶摸索了好些回,料想是暗藏机关,可惜尽皆无功而返。
莫不是这门儿还认主?
待在长老堂的这些时,我心里难免憋了股闷气,如今看这破门也是一副瞧不起人的态势,更生恼火,抬腿便踢将过去。
岂料我脚才伸至一半,一股巨力陡然袭来,将我整个身子往后扯去,骨碌着跌好几圈才停下。
我灰头土面地爬起来时,正看见阿居脸色铁青地站在我面前。
她瞪着眼睛喝道,“哪来的毛小子,师门重地,岂容放肆!”
我竟也被唬住了,讪讪不敢应声,低低垂着头,眼角又忍不住偷偷瞄了她一眼。
她看上去也不过十来岁年纪,恰是一个女孩儿最天真烂漫的时候,如今板起脸来的模样,也如青涩的野荔枝般惹人垂怜。唯独教训起人时,长辈的架势倒是摆足了。她见我不答话,又啐道,“这次姑且放了你,若再有这胆,下半辈子当瘸子罢。”
莫名地,我心里竟想着当瘸子也许是件好事。
至少还有人肯与我说话,就算是打得我痛了,也好过终日无所事事。这长老堂已是一座死墓,坟草高高,荒无人烟,我已在这儿糜烂很久了,久到也不知还能糜烂多久。
她高高在上地一声冷哼,落在我耳朵里,顿时成了仙籁。
洞庭山人多,猴子也多,但总是没有一丝生气的。山门石道如天梯,可到了山顶,天梯终究是断了。每个人都曾奋力攀登过,又不知意义何在。最终,他们成了整日呓语的小师叔,也成了唉声叹气的师父,人人身上都背负着一座苦力石碑,活着比死亡还难受。
只有阿居是鲜活的。
她有呼吸,有情绪,还想要打断我的腿。
于是我如蒙大赦地伏了一礼,踉踉跄跄扑到一旁,再也不敢挡着她的道,生怕她一不高兴,便不想折磨我了。
阿居这回终于肯走路了,一双金莲铿锵踩地,三五步踏上台阶,那扇欺软怕硬的堂门忙不迭地为她敞了开来。将进未进的当儿,她又瞥了我一眼,眼色有些复杂。
我浑没在意,视线却只注意到她衣角上挂着的一枚纹边竹牌。
那是内门弟子的身份象征。
牌子上刻着一个“居”字。
吹到洞庭山上的风,向来是通人意的。那风儿在我心口打了个转,数片落叶纷飞,又顺着阿居的身影绕进了堂门里。那时的我不擅言辞,不会写书信,只任风儿吹走心事,偏偏一眨眼间,那枚竹牌随风摇晃,又把我的江湖带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