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时代

中学校园

我的校园,正门朝南,两扇大门平时用铁链锁着,仅容一个人出入;北面是一个小门,也用铁链锁着,弓着腰才能出去。周围是高高的墙围成的长方体。我在这个几何图形里度过了近五年光阴。

当夜幕已把夜遮的严实时，月亮知趣也离开了，学校陷入了睡的海洋。

我在睡梦中被叫喊声惊醒了，光透过窗户射进来，还在不停晃动，我起来走到窗前，恰好有拿着手电筒的高年级同学走过，我问他们怎么回事：原来有一个家伙钻到了女生宿舍里，女生一喊，跑了。他们让我看一下有没有钻到我的宿舍里，我回头一看，黑洞洞一片，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动，一瞬间，我真恨不得从窗户的钢棍中间钻出去！我不敢转过身去，只好用脚把旁边的同学碰醒，有同学起来了我才敢凑过去，什么也没有。一会儿工夫，大家都醒了，一听说有流氓，都要出去看。班主任就住在我们旁边，听见我们吵，过来说：睡觉！没你们的事！顿时宿舍里鸦雀无声，大家乖乖又躺下了。

到天一透亮，我便迫不及待的冲了出去，看见一大堆人围住我们宿舍后面的小院，有校长有老师，还有高年级的同学，小院的门已锁上了。我和几个同学也围了上去，因为年纪小顶不了什么用，最终还是决定让我们上课去。课间休息的时候，派出所还没来人，学校领导老师和高年级同学还在围着小院。

直到中午放学听见车声，派出所终于来人了。两个公安跟在后面，校长拿着钥匙去开门，边走边说他是如何锁上的，门在战战兢兢中开了，校长先退了回来，两个公安走了进去，一眼可以看见头的小院，半天什么也没发生，于是大家便涌了进去，靠墙角的地方堆着一堆柴禾，大家都怀疑哪个家伙藏在里面，踢了又踢！最后公安局的人说：你们这么多人，罪犯抓不住，线索也没了！大家都在想，这么多人怎么能让他跑了呢？

事后同学一起说笑才知道，罪犯没有得逞，却已伸出罪恶之手：污辱了我的一位女同学。这时我才发现班上一位女同学已有几天没来上课；又过了几天，她还是没有出现，大家什么也没说；又过了几个月几年，班主任没说，大家也当什么事没发生过。

初中班主任

他五十多岁,头发雪白面色红润,看上去很像一位和蔼可亲的老人。只有做过他学生的人，才能感受到那双眼睛背后的杀气。和所有严厉的老师一样，他口口声声是：现在对你们不好是为你们将来好！

有一次课堂上，我的同桌小声说了几句话，他就咆哮着冲下讲台，把那个瘦小的女孩从座位上提了出来，全班同学吓呆了，大气不敢出一声。不久那个女孩就退学了。过了很久，他才解释说：那个女孩反对他收班费。

他曾不止一次给我们讲，他写了十本教科书那么厚的入党申请书，申请了二十多年才获准加入。

除当班主任，他还教我们数学，恕我直言，他教数学这门课是我中学时代最大痛苦之一。在他手中每道数学题都是一根棍子。两道不寒而栗的目光盯着你，口沫飞溅，让你头脑发热，背上冒虚汗，连东西南北也分不清，出一点差错，就会遇到凶狠的斥责，仿佛能把你吞掉。这样头皮发麻的时间长了，就有了点对策，他讲我就不断点头；他从我的课桌边走过，我就作低头苦思状。但一到检查作业本，对策也不起作用了。有一天，他一进教室就要看我的作业本，我只好给他看，他翻开看了两眼，伸手就是两个耳光。我脾气很倔，题不会做又不愿意抄别人的，只好挨耳光了；另一次是在晚上熄灯后，在宿舍里神侃，让他听见了叫我出去，我从被子里钻出去，刚一开门，黑暗中就是一脚，我即刻倒在了地上，半天喘不过气来。第二天他看见我，和往常一样，仿佛昨天晚上什么事也每发生，这更让我疑虑重。

耳光脚踢和凶狠的呵斥外，他还有一件对付我们的致命法宝：一根细长的柳条。我曾亲眼见他让一位同学脱下裤子，让另一位同学拿柳条抽，他坐在旁边监督。借此他常恶狠很的对我们说：不抽地他肉红皮嫩出血，决不罢休！从此同学们更是闻风丧胆，令出必行。

在他手中，我们班变成了一个最差班。他在，我们就是一群软弱的小绵羊，他一离开，我们就闹翻了天。他患有痔疮，经常治却治不好。于是我们经常盼望他痔疮病发作，小发作就是我们的小欢乐，大发作就是我们的大欢乐。

在沉闷窒息的黄金时代里，另一件开心事就是老师们之间的勾心斗角。在课堂上，他们你来我往，热闹非常。我的班主任骂一个语文老师口吃，因为他满头白发，人家则回骂他是白毛驴。

在这种环境中，我性格的重要特征之一 ——懦弱，逐步形成并完善起来。

我的班主任教书三十多年了，送走了上一届，迎来了我们。我们走了，新生又来了。

(之三)学习是一生的使命

宽敞明亮的教室里,一片寂静,只能听见一个人的声音——老师在十分卖力的讲课，堂下陷入一片沉睡的海洋，少数几个人还在坚持战斗，课本被另一本书压在下面，那一定是“天龙八部”或“白发魔女”之类。这是我中学时代的基本场景之一，无论夏日炎炎冬日寒寒！

风雨交加的午后,我躺在床上，宿舍里光线暗淡，回想逝去时代的一幕一幕，泪水喷涌而出——一件可有可无的事，成了生命的必需！

《平凡的世界》

春天，低下头什么也看不到，远处望去已有成片的绿。早晨，我常常冒着如丝的细雨起来跑步，心中时时涌现孙少平，他让我产生种种冲动。

(之四)暗恋

有一次,她向我借书,我把四本政治书订在一起,全借给了她。在我们的交往中，这几乎是唯一比较有意义的事件。

文学作品中，作家们感受世界的方式各有不同。中学以来，懦弱占据了我性格的主导地位，我感受世界的唯一方式就是拒绝。在以后许多年里，我偷偷喜欢上别人，从不表白，已经习以为常，甚至变态似的喜欢这样。

像每个处于青春期的少年一样，她每一个眼神都会使我欣喜若狂或万分沮丧。 暗淡无光青春懵懂的岁月里，我笑话百出。她有两条长长的辫子，非常机灵，常常取笑我，越是这样，我越想亲近她，几近变态。在她面前，我面红耳赤语不成声无地自容。很多时侯，我想抽自己耳光。也许她察觉出了什么，开始回避我，眼不见心为净，我也正好怕见到她。只有夜里静下心来，才骂自己几句不争气。

显然，从我的懦弱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此人根本不配拥有什么爱情。

事实是我们从未进入某种语言或行动上的明确阶段，由此也许可以导出我纯粹是一厢情愿。

只有一件事能让我稍感安慰：一次调换座位时，她说愿意和我坐同桌，你能想象出，我为此兴奋了好长时间。可恨的老师并非君子，不能成人之美。

之后多年里，我常常梦到她，只有在梦里我才无比自信。

(之五)启蒙者

大多数人一生中都会得到某种启蒙。

他是我们的英语老师，总是很忙，连上课也顾不上。每个学期第一个月上几节课，然后就是时来时不来。

他有一个圆圆的脑袋，平时向右后倾斜，走起路来一摇一晃，原来并不厉害，自从任某处主任后，倾斜摇晃程度都大副增加。

一次，他很长时间没来上课，回来给我们讲：人是要多学点东西的，这次办事，多亏英语好，跟局长千金辅导英语，局长挺高兴，事情就成了。

事情办成了，当然很好，但我觉得这种思考方式更有意思。

后来渐渐就没了英语课，不过我们也不是完全没着落，他让我们抄教案。他说教案是他多年工作的结晶，所有问题应有尽有。既然教案可以解决所有问题，讲课又有什么意义？后来我们就不上英语课了，英语课就是抄教案。老师的教案很厚很多，我们抄了又抄，背了又背。当然这样问题还是没有根本解决，根本解决是在高二，那时他已大权独揽，鉴于某些未知的原因，我们被集体转移到另一所学校。

在新学校，我吸进了新空气，同时自卑心理发展到了登峰造极。我的不正常表现最终关上了与异性沟通的大门。

大多数人一生都有这样一个过程——从纯真的反抗到成熟的运用。

为什么唱高调呢？因为这里死气沉沉不见阳光！

(之六)黑暗中的一线亮光

教室灯光四射，一高一矮，校园里有两个影子潜伏在黑暗中。教室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使充满欲望的人暗暗自喜！

突然，高个儿冲进了宿舍后边的小院,小个子紧随其后。仿佛预先计划好一切：小个子拿出钥匙，打开门，大个儿嘱咐一声，进去了，小个儿锁好门，出来蹲在花池旁，观察动静。映在窗上的光时明时暗，这个家伙钻进学校的图书馆找什么呢？

毫无疑问，这个高个子就是我，我在偷书，偷这个该死的尘封已久从不开门的图书馆里的书。我有一个好同伴，他志不在书，而在练习本。在黄金时代里，我无所作为，面对所有厌恶的东西，这是唯一的亮点，从收获来看并不大，但事件本身证明我还有所追求，并非一潭死水。

此次“收获”中有：《古诗选集》、《儒林外史》、《茅盾文学评论集》、《红日》、《中国小说史略》；还有几本文革的书，多是“英明领袖某某某”这样的句式，新鲜过后就是乏味；最厚的一本是《马克思的哲学历程》，书中主要讨论这样一个问题：关于东方国家跨越卡马丁大峡谷，马克思的看法是否定的，已成定论，对此作者似乎不满意，又找出恩格斯和《祖国纪事》的通信，想找到某个夹缝，以便让马克思的理论和东方国家今天的社会现实（特别是今天中国的改革）协调起来。在我看来，这决无必要，一定的历史条件会给人带来某种局限性，马克思是人不是神；另一个问题是有关“社会运动动态机制”的，作者说马克思有自己的理论，可惜没有见诸文字，使斯、毛走了很多弯路。这个问题有点玄，既然没有记载，作者从何得知马列对此有理论呢？

(之七)朋友A君

朋友A君，加上另一个同学，我们在学校形影不离，有“三剑客”之称。

最初认识他，他的字并不好，当他发现这一点，决心改正以后不久，他的字就已经超乎寻常了。在数学方面他从不放过一道题，经常到深夜还在计算。无论寒暑，每天早上他都要跑步，坚持不懈，从不睡懒觉。我爱睡懒觉，经常和他在一起，才渐渐改掉这一坏习惯。

高中分班，我选择文科，他选择理科。据我所知，物理化学数学是他的长项；语文和英语，这些死记硬背的东西他不善长。这似乎就注定了，Ａ君在黑色七月的惨遭不幸——淘汰出局！ 毕业一年后，Ａ君曾到我家来，躺在床上我问他：还读书吗？他尴尬地笑着回答：读书有什么用？我们从此再没有见面，去年听别人说，才知道他要结婚。（我现在知道了我的愚蠢，我的问题好似问一个快要饿死的人：还吃肉吗？）

(之八)B

B的智力超乎寻常，我的同学中要选一个智商最高的，大家百分之百都会选他。

无论口才为人处世做朋友玩游戏包括学习，几乎无论哪个方面他都出类拔萃无人可匹。

就完美而言，我还没有亲眼见过第二个可以和他媲美的人物。有些人可能很聪明，但离完美相去甚远。世上若有完美之人，他就是其中之一。

说完美，当然不是说他毫无缺点，恰恰相反，他有一个致命的缺点：毅力不够强。我记得一次跑三千米，不到一半，他就停下了，他的体质很好，本来可以跑完，但他放弃了。

记得学物理时，他常能提出老师需要思考半天的问题，而我们其他人则只是沉默不语。一个偶然，我曾看过他的笔记本，只记得其中提到对家人的爱，以及未来打算。对我震动很大，那时我辈少年懵懂，他竟预先察觉到了一切，由此我更加佩服他。

几千年前，孔子提出因材施教；千载而下，放羊赶鸭子似的大家堆在一块儿，没有区别对待，没有对个性生命的珍视，我具有卓越禀赋的同学也在此处沉没。

(之九)毕业闹剧

毕业考试后，我们还没有回家，有一天班主任恰好不在，班上最调皮的几个男生，不知从那里弄来冥币和鞭炮，要为大解放庆祝一番！

白天是不敢的，而且效果也不好。等到晚上，在宿舍里，他们就开始一边烧冥币放鞭炮，一边鬼哭，嘴里念叨着：“某某某（班主任的名字），你死的好惨啊！”“你不得好死啊”等语，弄得宿舍里无一不大笑不止。最后他们觉得还不尽兴，又拿了许多冥币到班主任门前去烧，并且把烧完的灰从门缝中塞进去。折腾了大半夜，引得前面女生宿舍里也大叫起来，像过狂欢节一般。

班主任回来得知以后，大光其火，但学生已经毕业，几无办法，唯一的办法就是毕业证扣住不发，等过了好几个月，那几位同学数次赔罪，毕业证才得以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