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你有一样的故乡
我和你有一样的故乡
《大美时光》中的“大美”从何而来?
自去年以来,我们兄弟一直都在和家乡--本该是若干年后的故乡,其实现在已经是“故乡”--作艰苦卓绝的“斗争”。对已成“故乡”的那些人,我甚至有些“深恶痛绝”。从文友那里知道有位叫彭卫锋的女作家,写了一本叫《大美时光》的书,叙说她与故乡的深情,我不禁有些疑惑她的“真心”。这个时代,不仅无病呻吟的文人太多,为“文”而文的人更多。
和彭老师终于微信联系上,我老实不客气地抛出我的疑问,她回复我说:“每个人心里的故乡都不一样。地域的差异,风俗文化等的不同,就有了对故乡不同的剖析。”并爽快地答应送我一本《大美时光》,说她在《大美时光》“对故乡的抒写,主要是故乡的旧时光”等等。
收到彭老师的书后,我吃惊而且激动。这是一本由获奖无数的阿来、徐则臣老师联袂推荐、四川知名作家蒋蓝和周云老师作序、北方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散文集。大略一翻,书中那些带着乡土气息的词汇,一下子吸引我这个来自农村、而且现在还是农民身份的“住在城里的人”,开始认真阅读,希翼从这本书中找出我与这位同龄女作家对故乡的不同理解。
彭老师与我有许多相同的地方:除了都是上世纪70年代出生于四川农村,没有受过高等教育,走出家乡到外寻找自己的理想,经过千辛万苦终于在省城站稳脚跟,最后落地生根之外,还一直怀着对文学最纯洁的爱恋,自始至终保持着攀登文学之峰的无尚勇气。
不同的是,彭老师在追梦的过程中,为实现自己的目标,在前行的路上有条不紊,不但取得了大学文凭,而且在文学的道路上结出了丰硕的成果。这部《大美时光》,就是她可以立足文坛的战果之一。更为重要的,是彭老师对生活、对世界、对情感的认知,已经远远超出与她同时代的我。她不但将过去的苦难岁月升华为博爱思想,而且将这种对生活的悲悯,揉碎、重塑,树立成闪光的路标,让前行的人校正方向,有勇气努力从心灵的泥沼中挣扎出来,少走一些弯路,尽快步入人生的正轨。
彭老师家的老屋,也曾经遭受邻居“断路”,以致回家要绕道而行。她们最终选择卖房、离开,去城市里开始新的生活。我家乡的老屋,同样遭受邻居断路这样的“恶行”。看着孤独伫立的老屋,我们兄弟心有不甘,选择的是与彭老师家人相反的做法。在与邻居据理力争无果之后,开始使用世俗且不当,甚至是非法的金钱交易,但同样不能达成目的。我对生于斯长于斯,而且是血脉相连的亲邻,无缘无故强占延续了数百年的老路不说,还对我们重新修建一条回家的路百般阻扰,充满了不解、抱怨,直到仇恨。
我很想知道,同为“故乡人”的彭老师,家庭遭受了如此刻薄待遇,她故乡的“大美时光”从何而来?
在“彭家湾”这个自然条件不好、充满苦难的川南农村,与我的川北故乡几乎一样落后、贫穷、愚昧。这里的人们同样为了一锄头宽的麦地争斗,也有被拐卖的善良少女、趁看电影偷偷幽会的风流堂嫂,还有因为被误诊变成哑巴,命运悲惨的可怜堂妹;这里悬挂在天上的月亮还在,有名的蟒蛇桥却面目全非;这里结出脆生生桃子、李子的果树已经消失,村庄里的人已几无人踪……所有这一切,与我的故乡甚至无数人的故乡一样。这里的人们平常日子里安贫乐道,他们在困顿中坚守、在坚守中无奈。岁月就这样在生活的艰辛中被碾压、揉碎、在揉碎之后继续被碾压。看似与世无争,但也要为“活”而活,哪怕“活下去的理由也许只有一根绣花针那么大,但也要为绣花针努力活着。”
彭老师在《大美时光》中写了三篇关于麦地的文章。我也写过同类型的文章,但一点也没有彭老师这样欢快、凝重、细腻。我至今不知道我家里到底有多少田土,甚至分辨不清哪个季节该种什么农作物。土地里再盛大的丰收,对我来说都是不屑一顾。一样的流汗,为什么土地里长不出金子?一样的土地,为什么有的可以孕育出欢乐,有的只能生出苦难?
我诅咒土地,其实是想逃离,甚至想毁灭。被沉重的日子压弯了腰,窘迫生活的人就更希望尽早找到出头之日。残酷的现实哪能让人那么容易成功,于是,想走捷径之心油然而生。但心越急切,好像结果就越不能让人如愿,于是人也就越怨恨生活。因为历史局限,彼时的青年,读书的出路被封死,大多数会选择学一门手艺。或者,女性等待通过嫁人改变命运,男性去当兵吃军粮。如果这些路都走不通,那么就只有在家种地。好在,时代潮流很快让人们有了另外的选择,那就是外出打工。于是,大量的年轻人蜂拥逃离。
在“打工”还没有真正形成一个词汇时,从土地里刨食仍然是生存的重要方式。虽然也有可能如我一样的心情,但彭老师在母亲、哥姐的带领下,仍然坚持劳作。她们对土地充满神圣的感情。直到“终于不用再种麦了”,麦穗同样金贵。而我,在老家种麦的年头只有一年,就开始对麦芒视若仇敌,对饱满的麦粒也恼怒异常。不种土地,我更是欢欣鼓舞。今天,看到彭老师为麦田写的编年史,我忽然明白,其实我对土地的感情,是我对故乡的感情--也是对生活的态度,与她们根本不一样。
面对生活的苦难,有的人勇敢向前,有的人却临阵退缩。事后回忆,前者无限感怀,后者也同样感慨。但二者之间的区别,是前者沉浸在勇闯难关之后的踏实庆幸,后者是依然沉浸在痛苦之中不能自拔。其实,生活中的磨折,是增加生命的绚丽,而不是给怯懦者敷衍的借口。我们不能包容故乡的土地给予我们的一切痛苦,而只想着让故乡的土地赋予我们想要的一切幸福。
没有担当的人,不但憎恨土地不能“无中生有”,而且也会向亲情索取。
“妈,我回来了!”这句话,我在很多文章里都写过,而且也让很多人泪流满面。我曾经为我对母亲有着如此“炽烈”的感情而自我感动,但是,在彭老师笔下,这句“妈,我回来了”,却让我震撼。
母亲的陪伴,是苦难岁月中最好的药方。小时候,病了的我们没钱去看医生,饿了的我们没有饭吃,冷了的我们没有衣穿,同样饥寒交迫却要承担繁重体力活的母亲,不但要小心侍候父亲,还要呵护儿女。母亲用她身体的温度,来抵御苦难的侵蚀。长大了的我们,对母亲曾经给我们的丝丝暖意,铭记在心。
母亲在故乡。故乡是母亲的一部分。
我呼唤母亲,是希望得到母亲的回应,也是希望母亲的温暖还能继续唤起我的往昔记忆,甚至,这是对母亲无情而且冠冕堂皇的变相压榨。在彭老师饱含深情的笔下,我感受到她对母亲的呼唤,却是完完全全的感恩。
我们一次次从故乡出发,又一次次回归的时候,倚门守望的母亲,望树成人,恨山挡影。无论我们失落还是得意,无论我们青春还是年老,无论年头还是岁尾,只要我们离开故土,母亲的心就跟着我们的身;只要得知我们回归的讯息,母亲就早早地做着准备。回家的儿女除了对父母感情上的思念,究竟对父母做了哪些可以看见的回报?
彭老师写“母亲的十二时辰”,不厌其烦细细叙说母亲的一天。母亲的一天其实就是母亲的一生。普通的农村妇女的一生,都是不容易地一点一点熬过来的。在艰难的日子里,活下来的希望,没有崇高的理想坐支撑,也没有伟大的精神支柱,活下来的唯一力量,就是为家庭】丈夫、儿孙而活。活到最后,自然是死。那些母亲曾经拼命维护的生命,在母亲的人生末尾,是不是也如母亲当年一样做出牺牲?良心、人性、伦理,挣扎在两辈人之间,也在啃噬着掺满鲜血的亲情。
再大的儿女也是父母心中的孩子,再老的父母也心甘情愿为孩子付出。长大了也有了自己儿女的我们,有多少人心里想过要为父母撑起一片能够遮风挡雨的天?想过的人不少,坚持的人不多。每个人都在被生活捶打,每个人都要承受生活的压力,每个人都感觉到自己难以支撑。彭家父母慢慢病弱,彭家儿女牢牢抱成一团,对先逝的父亲永远纪念,对“曾经是王”的母亲百般宽容。二哥、三姐、大哥,还有饱受溺爱的四妹,懂得、理解,顺从,愿意奉献。虽然可能也有这样那样的磕碰,但他们很快就懂得父母也有“精神需求”,便满足他们“一些特殊的生活习性”。不一味只依从自己而强行命令他人,特别是对亲人多一份理解和尊重,这就是一个人最大也是最根本的慈悲。
我们或许都与彭老师一样念想着:“爸,从你离开后,再没有人说我乖,也再没有人像你那样抚摸过我的头”;也曾经为了“革除”长辈某些陋习,而使尽一切“手段”。不过,有多少人想过老人更不容易改掉伴随了一生的习惯,在“一切努力都已经无法改变”的时候,“顺其自然”也是许是表达孝顺的另外一种方式”?读到《有一种温暖叫缅怀》《母亲戒烟记》,我对已经离开我们十六年的母亲、如今健在但视保健商为“孝子贤孙”的父亲,那种内疚与纠结、怀念和强迫而泪奔。
每个人都想为自己树立一座丰碑。父辈达不成这个愿望,或者儿孙们想按照自己的意愿重新为家族长老塑像,文字是最好的材料。彭老师的文字里是满满的爱。她的文章没有一直拘泥在小事之中,而是把众多常见的琐碎,用浓浓的爱做粘合剂,把一直蕴绕在心的父爱像垒泥墙一样,越垒越高、越高越垒。故乡的泥土,成就了父辈生命的丰碑,简朴、庄严、纯洁,伫立在故乡的土地上,激荡着每一颗经历了苦难岁月的人心。
渐渐老去的岁月,其实就是离开的人多了带来的凄惶。不是岁月老了,而是与这片土地上的情感淡了。老人因为传统而固守,年轻人因为生活而离开。在这个与我们息息相关、流着我们血液的土地上,为什么有人没有泪流,为什么有的人又泪流成河?这是因为每个人对生活的理解不一样,对土地的好恶不一样,对感情的理解不一样。而所有这一切,完全取决于自己的心境。
生命充满了哲理,生活充满了艰辛。所有的无常,都被岁月的尘埃淹没、揭开、散发。别人的痛楚是平常,平常的自己有痛苦。活着,只有平静地看花开花落、人去楼空,才能得到幸福?彭老师以女性的细腻、婉转的笔锋,不疾不徐地描述故乡:“记忆中的故乡如果只有一轮月亮,未免就单调了些。因此就有了陪伴月亮的山、水,生活在月亮下的人们。”于是,故乡就是一池被风吹皱的碧水,故乡就洒满了穿过枝叶的太阳,故乡就有了别样的韵味,故乡的女人就会“按时升起炊烟,一辈一辈,延续着彭家湾的烟火。”故乡那只跑到远处觅食的兔子,无功而返时才“发现自己窝边鲜嫩的草,已经被牛羊或者其他的兔子吃掉了。”
有谁生活在这个世界不苦?穷的人为衣食忧伤,富的人为欲望烦恼。生而为人,总有这样那样的愁苦。但乐观坚强的人忍辱负重,从不抱怨,总对未来充满信心;消极懦弱的人忍无可忍,唉声叹气,总觉得世界欠了他一个天一个地,世间没有让他呼吸的空气。我看彭老师的书,越看越惊心动魄:原来,我是那个心里憋不住一点委屈的人,本应是自己消化的心灵垃圾,却毫无保留地砸在人间。人世间与我密切想关的人,全是我的亲人。
最好的留给自己,最坏的抛给别人。离得开的是人,留不住的是心。有母亲的地方才是家。我没有了母亲,就没有了家。相信我也曾经是善良的孩子,但自从故乡的土地让母亲遭受了巨大的苦难,也迫使我们远走他乡,我就开始对故乡怀着深仇大恨。即使我再回故乡,也是跪在母亲坟前,竭力去拼凑那些让我伤感的记忆。在后来的日子,越来越淡薄的记忆,让我差点忘记故乡。正在这时,那条回家的路,又让我有了强烈的冲动,让我重新激起新的伤痛。
看完彭老师的这本书,我很累。累得精疲力竭。
在睡梦中,我边哭边大声叫,吓坏了妻。
在梦中,我回到故乡。
那个生我养我的地方,那个埋着母亲遗骸的地方,那个至今生活着看着我长大的乡人的地方,其实还是那么美。但是,我们忘记了人应该在仇恨中学会宽容,应该在经历苦难之后学会感恩,应该在死亡面前学会忘记。那些今天的高山,也许是若干年前的海底,那些流着水的沟渠,也许在若干年前存储着黄金,那些看见今天月亮的人,还在同一个太阳的炙烤之中。山中常见千年树,世上难寻百岁人。我们,为什么还要去计较?
从梦中醒来的我,马上打电话给我的弟兄们,我要把故乡的老屋,建设成一座藏书丰富的图书馆。只有祛除蒙昧,人才会宽容、感恩、博爱。
这本《大美时光》,我一定会让在未来图书馆显眼的地方。这是一本让人回归故乡的书,让每个人都能明白自己在走一条“炊烟通天,墓地通地,上天入地,入土为安”的人生必由之路。